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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明祺搀扶着无力的宁成淮，在广陵江边慢慢行走。
微风拂过，江水滔滔而逝。宁成淮抓起一根枯树枝，朝江心丢去。一转眼儿，江水就带着枯木离开了两人的视线。
乱丢杂物的宁成淮轻轻吐了一下舌头。
“少爷，咱们该回去了。不然等到了晚上，路就不好走了。”在江风里，明祺大声提醒宁成淮。
宁成淮轻轻耸了一下肩，舒展了四肢：“不急，让我多看会儿。”
两人方才是由雏菊带着来广陵江边看房子的，不知怎的，看完院子脚程一转便来江边散步了。
宁成淮其实是很乐意在宁侯府外多待着的，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几乎就没有什么离开家的时候。去南山书院就读时或许算吧，但那时他和苏瑾同进同出，互相看不对眼，也就没有什么心思欣赏外面的风景。
他其实是很喜欢看风景的。数桂花的花蕊，看蚂蚁搬家的路途，赶走在树上结巢的喜鹊……这些都是他的乐趣。
可是他从小就被当成宁侯府唯一的嫡子养，一切都被爹娘安排得明明白白，进出的下人全都看着他的脸色，谁也不敢放他离开宁侯府。宁成淮就这样度过了孤单的幼年。
后来，母亲便过世了，等到悲伤结束，年幼的宁成淮已经早早失去了作为孩子的天真。
他一面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便忍不住用手去抓，去争抢。另一方面却不敢向别人承认自己的懦弱，承认不当这个侯府嫡长子，他内心其实是有喜悦的。
在这样复杂的心境下，宁成淮一面厌恶着宁成渝的管教，一面与苏瑾争抢着属于自己的位置。另一方面，他却无比地宠爱着那个由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像是要在她身上补全自己小时候的所有遗憾似的。
宁潇潇顺理成章地与这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三哥哥最要好，宁成淮竟不知道，苏瑾是用了什么手段，挑拨了宁潇潇对自己的关系。
前世宁成淮感染时疫，宁潇潇别说来看了，就是派遣人来问候一句都不曾。
一阵江风袭来，宁成淮忽然觉得通体发寒。他拽住明祺，哑着声音道：“送我回去吧。”
明祺上手一摸，被宁成淮的体温烫得吓了一跳，眼眶刷得便红了：“少爷，你、你这……”
宁成淮本人倒是低低哼着小曲，全然不隐瞒自己对病情的了解：“放心吧，死不了。要是死了，还不得连累你赶快跑路，免得被侯府推出来背大黑锅？放心吧……你家少爷心里想着你呢。”
他说话有些囫囵，前言不搭后语，明祺干脆把他背在背上，准备着一路走回宁府。
宁成淮被他的肩膀硌得双臂生疼，小声哼哼抱怨了几句也不见反应，便也随明祺去了。
不期然的，听见明祺带着哭腔的声音：“就算少爷真不好了，我也不走。”
“……诶？”宁成淮怀疑自己得了幻听，否则一向谨言慎行的明祺，怎么会说出这么滑稽的话语。
“我跟着少爷十几年了，少爷要耍要闹我都陪着，从来不说不该说的话。反正大不了，少爷闹出了事我先顶着，要是顶不住了，也是我死在少爷前头。”
“少爷不能死……少爷得好好的，长命百岁呢。”
宁成淮一直没有回应，明祺许是以为他昏迷了，一直絮絮念叨着。
宁成淮的手擦到他脸上的汗珠，擦到他眼角的泪，都是热的，滴落在手背上再也分不清。
他忽然想：前世明祺死时，是不是仍以为自己前途光明，所以他便可以放心去了？
宁成淮心底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死寂的心被一株小小的嫩芽扎穿，点点滴滴地流出鲜血。
他自责于自己这么久以来都没发现明祺的忠心，想张口时又被糊住了嗓子。
耳边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劳驾，请问这位是不是宁家三少爷？”
“是，你是……”明祺怔了一下，抬头望去，探究着问，“您是哪家的公子？”
对面的人一袭紫衣绣着花鸟，腰上坠着玉环，掌心拿着折扇，端的一副翩翩公子，宜室宜家的好模样。
秦佑钧微微一笑：“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昨日我带了个大夫朋友给宁三少爷看病。大夫觉得三少爷这病复杂，便回京开药，刚遣我送来，正巧遇见了你们。”
明祺眼前一亮：“原来如此，少爷有救了！”
宁成淮心里正梗着一块闷闷的情绪，没听清楚明祺与那人交谈了什么，只觉得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而后明祺便将自己放下，而后自己便被人一把抱起。
熟悉的宽大怀抱比明祺更为温热，此时的感受仿佛是昨夜经历的复写。宁成淮被惊了一下，茫然地仰头望去，眼泪却不觉从眼角流下。
完、完了……
宁成淮伸手过去，强行捂住对方的眼睛：“你……你不要看。”
他哽咽着分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试图把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却依旧只能任由泪水滚落沾湿衣襟。
抱着他的青年想了想，会意地笑：“一别经年，宁神医这泪失禁的毛病，倒是没能给自己医好啊。”
宁成淮羞得没脸见人，明祺倒是又惊又喜：“公子，原来您跟我家少爷是旧相识啊！”
这位在街上遇到的旧相识，竟然将宁成淮抱到了刚刚走出的清泗街。
宁成淮躺在清泗街甲字号的床上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怎么在兰家还认识了一个心善嘴坏的哥哥。
母亲死后，宁成淮便很少再和兰家来往，或许小时候认识这么个人也说不定。
要是带上前世的回忆想想，这人倒是和记忆里的太子有些相似。
宁成淮前世和太子并不熟络，私下里也就见过一两次面，还全是为了给宁潇潇牵线搭桥。
发觉太子对宁潇潇并不感兴趣以后，宁成淮便也淡了和太子的联系。后来再听到太子的消息，便该是先帝驾崩，他荣登大宝之时了。
无论怎么想，太子都和这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可偏偏在宁成淮的心里留下了相似的剪影。
或许是病将人的心智都模糊了，才会让记忆也产生错乱吧……
清泗街的甲号园子比乙一号大了很多，仿佛刚刚清扫过，空气中都透着清香。宁成淮闻着闻着便要睡着了，可还是强撑着一股气，不愿就这么睡过去。
秦佑钧实在看不下去，戳了戳宁成淮的小脑袋，沉声在他耳边道：“你再不睡，两只眼睛都要熬红了，身子也累垮了。到时候苏瑾把你的院子抢了，小厮打了，看你上哪儿说理去。”
宁成淮气得喉咙呼噜呼噜响，反驳这人胆大包天的言语。但还没等秦佑钧说出第二段话来安慰，床上的人便脑袋一歪，吐息匀称地陷入了深眠。
“你啊……”秦佑钧失笑，决定把剩下那些揶揄的话，等到宁成淮醒了再说给他听。
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年，面容在安眠时比平素多了几分乖巧可爱。秦佑钧抬手摸了摸宁成淮柔软的发顶，轻轻盖灭了灯火。
他走出卧房，坐在堂屋的凳子上，没多时身前便多了个神出鬼没的暗卫。
秦佑钧一改哄宁成淮睡觉的柔情，眼角眉梢自然透露出无法压抑的贵气，淡声道：“去宁侯府看看情况，顺便告诉宁侯夫妇，成淮孤留下了，让他们不要大惊小怪。”
暗卫低声应是，身形消失在秦佑钧面前，融入了皎洁的月色之中。
与此同时，宁侯府正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
起因源于宁潇潇一场任性的找宁成淮索要说法。
院子里的下人起先将她拦在了外面，告诉他宁成淮并不在房中。
可她硬是不相信，带着宁泽一起闯入了院中，大声叫着要让宁成淮出来。
叫到最后，谁也没有现身。
宁潇潇于是更确信，是宁成淮给她的药出了问题，要害她烂脸，此时是故意躲着她——这其中也含了宁泽不少暗中的挑拨离间，只是宁潇潇并不知道。
她只是脾气上来了，一定要在这院子里等宁成淮回来。
她等啊等，等啊等，在这四处漏风的小院里，和宁泽一同挨了一个下午的冻。
月上中天时，娇弱的宁家小姐终于打了个毫无礼节可言的喷嚏，连眼泪都给逼了出来。
宁泽在一旁看着她即将发作，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跟着这尊瘟神来看热闹。
宁潇潇气得伸手砸碎一个花瓶，哭花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更加斑驳。
她再次让人将小院里里外外都给搜查了一遍，仍是没有找到宁成淮的踪迹。
宁泽实在受不了她那魔音灌而，旁敲侧击道：“现在已经入夜，若是三弟还在外面，应当会给老爷和太太报备，他们或许……”会知道宁成淮的下落。
这话落在宁潇潇耳中，便变了个味儿。
“对，我这就去找爹娘，告诉他们成淮哥哥对我做了什么！我要告诉爹娘，成淮哥哥畏罪潜逃了，让他们对他用家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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