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塔里奥……”
吴宇猛地从床上坐起,剧烈地咳嗽,随后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变得苍白,亚麻色的被子上是褐色的斑点和额上汗水滴落的痕迹。
“罗塔里奥,你醒了。”
吴宇感到身体被一种陌生的本能支配,扭过头去,看到了一张严肃的白人面孔。那是一位威严的老者,穿着一件镶金线的白袍,教士头,五官深刻,脸上爬满了沟壑,正坐在他的床头。他有一种明悟,这个人是他所在城市的神父,吉尔贝特。
“他刚刚叫我……罗塔里奥?”他感到头部传来轻微的刺痛,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抵在了脑袋上。他本能去摸,什么都没有。
“感谢主没有抛弃你。看来放血疗法是有效的。”说后半句话时,吉尔贝特转过头去,对着一旁的瘦高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短袍,腰间系着刀具,胡子和头发都打理得很精致。
放血疗法?吴宇这时才注意到手臂上的疼痛,他的右臂处缠着一圈绷带,或许是自己激烈活动后撕裂了伤口,正在一点点渗血。床边还放着一个铜盆,里面盛着凝固的血液。如果不是听神父说是放血疗法,他肯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抓去做了什么奇怪的实验。
可是,为什么他要接受放血疗法?那个陌生男人又是谁?
随着疑惑的升起,他感觉那种刺痛更强烈了,像是有一股力量压在了那尖锐的物体上。他很痛苦,但还是决定先搞清现状。
“这位是……”他看向那个瘦高的男子,向吉尔贝特询问道。
“皮埃尔·纪尧姆,城里的理发师,很有名气,你应该认识他才对。”吉尔贝特神父皱了皱眉。
“你竟然不认识我吗?我还以为自己的胡子能让见过的人一眼就认出来。”皮埃尔·纪尧姆掏出镜子,对着摸了一把自己精致的胡子,似乎在思考怎么让它变得更显眼。这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招牌。
一个理发师?给人放血?吴宇先是感到荒谬,可随之又被一种清晰到诡异的认知迅速平抚下来——理发师用放血疗法给人治病是正常的。他的下巴忍不住抽动了两下,最后只吐出了“感谢”这个单词。
可紧接着,他就察觉了不对。单词?为什么是单词?不,刚刚他们说的、自己嘴里吐出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熟悉的语言,可为什么自己能明白它的意思?仔细想来,很多事情都不对,罗塔里奥、白人、神父、放血的理发师,这些都不对!
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困惑,一阵阵剧痛接踵而来。像是锤子敲打钉在玻璃上的铁钉,砸出密如蛛网的裂纹一样,吴宇感觉自己的头颅和灵魂都要被砸碎了,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那裂隙里漏进来。先像是细细的水柱,然后逐渐连成帘幕,最后如瀑布般倾斜下来,把他的灵魂整个浇透。
……
几个小时前。
“咚!咚!”
雨水打在雨棚上,吴宇本想借此遐想一下古诗中“雨打芭蕉”的场景,但窗外汽车的嘶鸣打断了他的遐思,把他拉回了喧闹的现实。
他很喜欢胡思乱想,这能让他短暂逃避讨厌的现实。
他住的房子已经老化,屋顶有时会漏水,会一点点的从屋角漏到书桌上,书桌在造房子时就钉死在那面屋角下,根本无处可逃。于是雨水会悄悄浸湿他的书本和作业,让他既无法学习也难以交差,只能一遍遍地用抹布去擦,用纸巾去堵。
所以吴宇讨厌雨,就像讨厌他的生活。
他期待着,期待着有什么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带着这样的想法上床睡觉,一如既往的乱想,想着不存在的女孩子,想着要努力学习改变命运,想着各种宏大的人生理想。
“不过,一到明天早上就会忘掉吧……”他在心里自嘲道,一如过去那样,慢慢沉入梦乡。
一切开始变得像炫彩的泡沫。吴宇的意识在梦境中漫无目的的游走,一幕幕场景走马观花的出现,又如薄冰融在水中那样被忘却。
直到有什么湿湿的、凉凉的东西滴到了吴宇的额头上。
它有重量,而且不断增加着。那种湿冷感觉在缓缓地蔓延,使他想象那是蜂蜜一样的东西。直到它漫过了他的眼睛,吴宇再也无法忍受了,想要伸手去拿床头的纸巾,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了。
“该死的,一定要在这种时候鬼压床吗?”吴宇的意识在迷蒙中挣扎,想要从那种僵直的状态中脱离。
可他的身体依旧无动于衷。
紧接着,那湿冷的物体进入了鼻腔。吴宇清晰的感觉到,它在钻探,那不是自然的液体灌入鼻腔的感觉,它像一条触手一样在摆动,在探索。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吴宇心中生起,这可能是一个活物!一个活物正趴在自己的脸上,想要进入自己的身体!
可是,什么样的生物会有这样的特征?它似乎有柔软的身体和触手,可能有某种毒素,可以麻痹人的神经,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而且从那种稠体滴落一样的感觉来看,它很有可能是从天花板上爬下来的。这听起来像是一只挂在天花板上的章鱼,可吴宇的家不在海边,而且这是四楼!它又为什么要钻入自己的脑袋,像是什么恐怖电影的开场一样。
吴宇的挣扎依旧没有起效,他的身体只是微微颤动着,也发不出声音。更可怕的是,这个章鱼般的生物已经彻底堵住了他的口鼻,堵住了他的呼吸道,缺氧的痛苦充斥了他的大脑,意识一点点散去。他感到绝望,想要哭泣,可连这也做不到。古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自己这种窝囊的死法怕是连鸿毛中的鸿毛都够不到,连杀死自己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像是一个恶劣的玩笑,而自己就是其中最大的那个笑料。
吴宇的意识最终还是被黑暗吞没了,他唯一感到庆幸的是那种痛苦的结束,可他又有太多的遗憾了,还没有好好对待的生活,还没有好好照顾的父母,没看完的书籍,没通关的游戏,没写完的作业……好吧,最后那个还是算了。
在那之后,漫长的黑暗被一阵光明拉开,吴宇感到有东西卡在了喉咙里,于是剧烈地呛咳,然后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醒来。
是的,他已经确认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那剧烈的疼痛后,他的身体本能和理性认知不再打结,原主被打成碎片的记忆也融入了他的脑海。
这里很可能是中世纪的欧洲,许多的国家、地名都对得上,在历史、宗教、文化方面也与吴宇印象里的相似。
原主罗塔里奥·马里诺出生在一个法国商人家庭,父亲是比萨人,常年来往于地中海沿岸的港口城市,在法国南部朗格多克地区和罗塔里奥的母亲结了婚,然后有一天突然消失,只留下母子两人。
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也很重视教育,坚持让罗塔里奥读文法学校,甚至想让他以后去读大学,成为神职人员。但遗憾的是,她很快就因过分的操劳早早离世,不能资助儿子的学业,只好在临终前把儿子托付给一位相熟的烛匠,代价是最后的积蓄。罗塔里奥于是从文法学校肄业,成为了烛匠的学徒。
烛匠确实是一个可靠的人,至少不像是《巴黎圣母院》里芳汀托付的人家那样卑鄙。他收下了母亲最后的积蓄后就让罗塔里奥做了学徒,无儿无女的他甚至有几分把罗塔里奥当继子的感觉。虽然罗塔里奥每天要干各种杂活,没有工钱,但是有吃有住,还学到了手艺,甚至烛匠在死前还把工具留给了他。
于是,年轻的罗塔里奥成为了烛匠,靠着出色的手艺和实诚的性格,在城里有了不错的名声,渐渐也有了积蓄,大概能娶到妻子,不会像师傅一样孤独终老。
这本该是一个励志的故事,但一场突然的疾病打断了这一切。
那天,年轻的罗塔里奥咳嗽得很厉害。烛匠长时间暴露在蜡烟中,难免会有呼吸道的疾病,咳嗽很正常,罗塔里奥也就没当回事。但几天里,他咳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他去找医生,医生卖给他一些薰衣草,让他呼吸焚烧薰衣草产生的气体。但薰衣草没治好他。他只好找教会的神父,希望神父帮他驱魔,神父收了他很大一笔钱,但驱魔仪式也没治好他。神父说,因为他先去找了医生,而不是找上帝,不够虔诚,所以仪式没有效果。
可罗塔里奥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病得连离开教堂都做不到。他只能向神父许诺了最后一点积蓄,让他再去帮自己请一次医生。神父带来了会放血的理发师皮埃尔·纪尧姆。于是,被放掉大量鲜血之后,生命犹如风中残烛的烛匠罗塔里奥彻底咽气了。
接下来,就是差不多同时莫名其妙死亡的吴宇莫名其妙的穿越了过来,穿越到了这个很可能是欧洲中世纪的世界,陷入了身体和灵魂的矛盾中,嗯,假如真的有灵魂这种东西的话。“灵魂”这样的东西,吴宇过去是不相信的,只是在修辞上使用它,但现在,穿越的事实让他不得不假定灵魂的存在,毕竟,这已经是最简单的解释了。
现在,吴宇必须向吉尔贝特神父解释自己刚才的反常,自己刚才的反应要是被当成恶魔上身之类的事情,说不定就要被拉到火刑架上了。
“抱歉,神父大人,我想是病还没有好透的缘故。”他试图把那种反常归结于疾病。
“也许是颅内的体液不平衡,或许可以试试头部放血。”皮埃尔·纪尧姆一本正经的说道,配上他那精致俏皮的胡子,有一种格外的违和感。
但吴宇还不想因为这荒谬的治疗丢掉性命,他高声喊道:“你确定你的刀子不会刺进我的脑子里吗?”
“我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你得的是典型的“肺周围炎”,这在希腊人的书里有明确的记载,就应该使用放血疗法。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也可以用店里的血蛭,他们会温和许多,只是要剃掉一部分头发。”
这个理发师此刻严肃而认真,表现出了一种荒诞的专业性。他看着吴宇的脑袋,似乎也打算给他剃一个“教士头”,具体来说就是一个秃头加一圈发环。
吴宇现在汗流浃背了,他难以保证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能再经受一次放血的折磨,何况是头部的放血,但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作为现代人,他当然有基本的医学常识,知道这种疗法不靠谱,但他现在不能这么说,他还不想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上帝知道神父会不会把他送上火刑架!他原本是计划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在沉默中观察,在沉默中学习,补全记忆碎片中缺乏的这个世界的时代的常识。但这个该死的理发师把这一切都打乱了!
“好了,皮埃尔,我看他已经精神多了。”吉尔贝特神父开口了,对此刻的吴宇来说,这无疑比任何的福音都打动人。
“好吧,但如果病情恶化了,还是记得找我。”皮埃尔·纪尧姆收拾起自己的工具,走出了门。
“走吧,罗塔里奥,我们去向神祷告。”吉尔贝特神父看了他一眼,没有来扶他,率先向教堂走去。
……
贝济耶城的教堂建于市中心的矮丘上,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继承了罗马末期的肋架卷结构。这种结构不再依靠厚重的石墙或十字拱来支撑穹顶,而是在发卷的对角线上砌筑发卷,再用轻石板围合,使整座教堂布满了裸露而轻盈的棱线,更经济,也更容易开大窗。
教堂的整体形状像是一个拉丁十字,西面是入口,东面是祭坛,这是天主教的传统。入口有一对塔楼和一个漂亮的百花窗,看起来像一个小号的巴黎圣母院。内部开了很多大窗,上面镶着彩色玻璃,演绎着圣经故事,当阳光照进教堂,会在地上洒下五彩的亮斑,哪怕吴宇是一个无神论者,也不由的感慨它的华丽与神圣气质。
吉尔贝特神父带着他跪在祭坛的神像前,快速颂念起经文:
“我们的天父,愿您的名受显扬,愿您的国来临,愿您的旨意奉行于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那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门。”
吴宇隐隐感觉不对。虽然原主读过文法学校,但留下的记忆本身就是残缺的,他不能判断这时应该念什么,只是奇怪神父为什么念得那么快。
果然,意外发生了,只是这意外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
夺目的光芒从圣像背后的五面彩窗射出,照亮了整个祭坛。神父不知何时已背过身来,在祭坛前俯视跪地的吴宇,他的表情庄重而肃穆,一种力量感从他单薄的长袍下升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直到那绚烂的光芒淹没了两人的影子,又慢慢消退,吉尔贝特的神情才发生改变。他的脸上有了一种难以掩饰的,高高在上的傲慢,间杂着几分疑惑,对受惊的吴宇问道:
“孩子,你不是罗塔里奥·马里诺,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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