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漫长的石洞,四方才渐渐明朗,水声潺潺,原来几人身处江畔山内,壁上怪石嶙峋,奇窟千洞,千百暗渠在石洞间汩汩流动,此处便是殷四娘隐居之处,名曰石山池渊,殷四娘卸甲归田,在此隐居后,自居石室主人。
片刻间,三人又被架起,足踩到水中两根竹竿上,童舒遥自小在水边长大,也不害怕,只觉得惊奇又好玩,一行人缓缓飘过对岸石洞中,此时段玉台已经支撑不住,昏昏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掌心温热沉重,段玉台睁眼便见小荆握着他的手,靠在手上睡着了,也不忍叫醒她。
柔软的鬓毛覆在她娇俏的面庞上,细长交错的刀疤已经淡了很多,比起那个夜晚,她在梵貉峡揉搓着自己血淋淋的脸,那片第一次他心底盛开的荼蘼花,已经好很多了。那个被砍得浑身是伤的少女,仿佛天真地说着
‘那些凡人不过活个几十年,也是可怜’
还在昨天,如今安然地躺在他手心酣眠。
段玉台忽然有些悔:骗她甚么‘吴玼仁’,不早些告诉她姓名呢?既然在人间有缘再相遇,那便不管不顾也要守着她一次,管它甚么命运甚么规矩甚么神妖殊途?如今,便是叛逆一次,以后生生世世轮回成甚么猪狗牛羊任人宰割也不会遗憾。
小荆还是醒了,见他只是望着她,忙问:
“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殷四娘给你服了颗化血丸,如今应该好些才对。”
见他不说话,小荆登时眉心一戚,握紧他的手问:
“怎么?难道她竟然给你喂了假药?哪里不舒服?都怪我只看了一眼没疑心,我这就找她去!”
方才拄拐起身,便叫段玉台拉回来,段玉台摇摇头,道:“药是真的,我无大碍。”
小荆才见他眼里带笑,“那你看我做什么?要喝水么?我给你倒?”
段玉台仍是摇摇头,押着笑意道:“我刚刚好似听见你说她,‘关您甚么事?’”
“怎么?你还袒护起她啦?她不就是给了你一颗化血丸么!”
“我是没见过姐姐生气,平白无故怼人呢。”
小荆不知为何有些恼,道:“我这便怼她啦?嗯......也是,她生得沉鱼落雁,又得体优雅,武艺高强,又白白地治你,这么好一人,我确实不该怼她,你袒护她,也是有道理的。”
段玉台见状,更藏不住笑:
“那你便如何?”
“我?我当时就该和她说,段玉台你年纪轻轻,品貌武功全都好,还是个黄花大小伙,还未成家还没立业呢......”
话未说完,只感腰上轻轻一道力,整个人被段玉台圈到怀里。
“我年纪轻轻,品貌武功样样好,又会做饭,又会体贴人......”
低柔的声音好似在细盐中研磨着一粒红豆,温热的气息潮弄小荆微凉的耳垂。
小荆羞恼道:“我可没....”
“你吃醋了,姐姐。”
一霎时脖子根发烫起来,烧到耳后根,小荆难得羞恼,心想:
‘奇怪,我这三百年甚么事儿没见过,早过了少女怀春那把年纪,而今竟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调戏了!’
一面挣扎着从他怀里挣脱,奇了怪,段玉台方才还三魂少了俩,而今箍人的气力怎么这么大,小荆能单手抡长刀的手指泛了白也掰不开段玉台拢在她腰上的手。
正掰红了脸,耳后又幽幽传来他的声:“姐姐生的沉鱼落雁,仙露明珠,自然是穷尽古今独一份的美。菩萨心肠,又聪慧过人,琼林玉树,清婉绝俗,哪里是甚么人都敢和姐姐站一道儿的?”
顿了顿,又叹道:“唉,就是姐姐这脾气......”
“我这脾气怎么?!”小荆方才被顺了顺毛,又逆着给炸起了,回过身挑起段玉台的下巴盯着他问答案。
眼神方一对上,小荆气势便弱了三分,耳后又烧起来,却顿生疑惑:
‘也没仔细瞧过他,这双眼怎生得比我还好看,总觉得在哪见过?’
段玉台笑道:“姐姐脾气好,就是太温柔了,从来不和人吵。”话锋一转,抬眼一笑:
“就是不知为什么,单单和我生气。好像是,姐姐吃醋了......”
小荆一愣神,只觉这双笑眼含情,熟悉得紧,如一江温柔秋水没过她的心口,漫过她头顶,心中却生出无名地一股悲怅。
飞鸟不语,秋江静息,映落彤色双叶,恍惚惘然隔了千千万万层梦境,气息微拂间,百千种似曾相识融柔心间,情分正浓,两片温软的唇轻轻贴覆,遥远的北国寒冬,红梅枝头小蕊化了一粒雪。
“小荆姐姐,我好饿。”
娇软童声忽然在身后响起,吓得小荆险些翻下地去,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烧得面上全是粉红了,所幸童舒遥方才睡醒,睡眼惺忪,应该没看到甚么,段玉台嘴角一勾,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又遭小荆狠狠剜了一眼。
小荆端下桌上一叠小豆糕,说:“喏,吃这个可以么?”
童舒遥小手举起,却犹犹疑疑,不肯拿起来吃。
小荆奇怪道:“怎么了?不合胃口么?还是馊了?”两指捏起一块在鼻底闻了闻。
童舒遥却神神秘秘趴到小荆耳边,小声问道:“小荆姐姐,她们给我们的东西会不会有毒呀?”
小荆一愣,随即笑起来,捏了捏童舒遥的小肉脸,道:“想不到你小小孩竟这么聪明啦,在外多留个心眼是好事情。不过,既然殷四娘有求于玉台哥哥,那她也没理由害我们了不是?吃吧。”
见童舒遥总算放了心吃起来,小荆不由得又浮现出涂珈年幼时的模样,她自是少把人放在心上,唯独涂珈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却不知身在何处,不免又神伤,喃喃道:
“唉,涂珈小时候倒是没你聪慧。”
段玉台这厢瞧起四周,殷四娘已经将他们安置到一间敞亮的小屋里,虽是简素,但也比童舒遥家中客房雅致得多,梨木桌床,显然殷四娘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士,倒是个富贵又有格调的人,便问小荆:
“姐姐,这个殷四娘是甚么人?你怎么叫她将军呢?”
“她么,倒是个传奇人物,自四年前她孤军入蜀,天下女子多以她为榜样,是真正叫人尊敬的女中豪杰。”
原来殷氏一家本是旧朝王室的没落旁支,到了殷四娘之父殷敏一辈,共三男一女,无一求取得功名,殷四娘这一辈,两位叔伯皆无所出,殷敏生了四个女儿,老三不幸夭折,年逾五十才老来得子。幸得殷敏虽门道中落,终究恪守贵族的规矩体统,三个女儿皆通晓经义诗文,小子殷昭,倒也没有因为荣宠裘集坏了根,反而知书达理,能文善武,没有辜负了一家子的期待,待长到十七八岁,一家子人送他进京赶考,求得功名以振门楣,不料殷昭年纪虽小,却早想投笔从戎,出了城便直转西南边城入籍从军。
待到春闱放榜一月有余,殷家见殷昭一去不回,寻到京城才知道殷昭根本没参加会试,四寻无果,过了约莫一年,殷家人终究心如死灰,以为殷昭已经不幸遇难。殷昭自小和殷四娘最好,殷四娘始终不信殷昭已死,便背井离乡南下寻弟,中途拜了个甚么师父,此段家中人和殷四娘失了联络,也就无从可知了。
殷大姐出阁后,殷家唯剩一双孤老和二女儿,殷敏本以为家中气数已尽,好在天可怜见,殷昭不仅没死,一年后西南蜀地叛军不断,殷昭四番入蜀平叛,西南叛军终究投降招安。待到殷昭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回到殷家,四人无不泪下如雨。同年,殷昭被封为镇南右将军,封地百亩,良田无数,殷二姐次年作为韶城郡主的陪嫁女嫁进十二王府,殷家这才又好起来。可怜殷四娘一路颠沛流离,家门荣耀之时却无福消受。
时过两年,殷四娘才在西南边戌驻军地找到殷昭。
然而好景不长,蜀地叛军分支繁多,势力又起。西南军中被叛军安插内应,朝中皇帝又听信谗言,援军军粮迟迟不至。殷昭带着两万精兵和三日干粮同叛军耗了近十日,终究弹尽粮绝,血战一天一夜,郦州沦陷,殷昭此去终究真的不复返。
殷四娘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殷昭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殷四娘如石柱一般不吃不喝望了他的头颅三天,下高台时两眼一黑,滚了下去。待到醒来,家中一纸急讯送到西南,才知道殷二姐难产而亡,悲痛涌起之时,军号战鼓又起。
殷四娘神智已失,披上殷昭的铠甲,单枪匹马出城应战,西南叛军自是不肯将她放在眼里。谁知殷四娘颠沛在外这几年,不知师从哪位高人练就一身邪术,据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说,殷四娘用的是妖法,怎么杀都杀不死,好似不知痛,召唤的都是阴师鬼兵,真真是杀人如麻,最终抢下殷昭的头颅才昏死过去。
那人提起这场战争,犹见鬼般,吓得也是疯疯癫癫,世人多道是疯言疯语夸大其词,殷四娘的名号却是传开了,后殷四娘三度领军深入西南腹地,西南终安,皇帝惭愧,给她封官加爵,赏赐无数,她都不要。
后来便在长江上流某处隐居,自谓石室主人,也不曾展露自己的武功,不成门派,不收受弟子,身边只带着四个武功高强的丫鬟,脾气古怪,也鲜少见世。此后民间常有歌谣赞颂她,尊她声殷夫人,好长一段时间,女子习武也成风成俗起来,甚至懵懂小女也最爱把“长风夜饮嚣奴血,将袍底下杏罗裙”挂在嘴边。
这些自然也只是江湖传的一段话,几分真假也不知。
童舒遥倒听得入了迷,嘴里也忘了吃豆糕,眨巴眨巴眼睛道:“是那个夫人么?虽然夫人凶,但也好厉害呢。”
小荆制止道:“遥遥不可,殷四娘无意嫁娶之事,不爱人唤她甚么夫人,大家见了尊贵些的妇人,便总以‘夫人’尊称,她是最看不惯这些的,你往后也唤她姐姐便好。”
又叹:“她也是可怜之人,却是叫人敬佩多一些,这世间女子多红颜薄命,生做女子,便难免如草芥般生存,便是出生好些,不过也是一盆富贵花,叫人剪了枝叶便剪了枝叶,换了花盆便换了花盆,迷迷糊糊过了一生。便是她后,女子才多明白自己也是个活人,不是甚么器物。”
童舒遥歪头天真问道:“那她真的会妖法吗?真的那么厉害吗?”
话音刚落,便叫一个远远传来的矜贵女声打断:
“小小孩童不知好歹,也把妖法妖法挂在嘴角,没甚么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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