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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你搞得跟中邪了似的。”杨乘风长出一口气，靠在一边。
“我就是觉得路叔最后瞪我的那一眼有点吓人。”李胜男道，“我觉得他还是不相信我。”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杨乘风满不在乎，“他可是误会了你整整十五年呢。老一辈根深蒂固的想法哪能那么轻易就改变了？证明给他看就行了呗。”
李胜男不置可否，只是挑了挑眉，抱着手臂靠在一边。
“其实……”路天辰期期艾艾地开口，“其实不光是我爸，就连我有的时候也觉得你……”
“觉得我的行为在很多时候看起来有点过分偏执，为了在所有事情上都能压男人，尤其是你们两个一头，把自己往死里逼。”李胜男接过路天辰的话，说下去，“所以你们就以为，我是因为当年我家的事受了刺激，表面上看起来坚不可摧，其实内心脆弱不堪？”
路天辰看着李胜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这样的想法其实对你不太尊重……”
“但这次的案子确实有点特殊，那个所谓的‘逆流’系统，咱们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又有多大的效果，那天听冯景辉说得那么玄乎，万一犯罪分子拿那个玩意儿来对付我们呢？”杨乘风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胜男，哥哥们想保护你，所以我们必须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我们必须得确保那个东西不会伤害到你。”
李胜男看看眼前两张一样认真的脸，忍不住笑起来：“放心吧，不管那个东西是怎么玩的，它都伤害不了我。”说完了，像是怕他们不信，又找补了一句：“人都是会慢慢成长的，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那种小伤小痛真的已经伤害不到我了。”
“所以你是因为经历过大伤大痛了？”杨乘风把脑袋凑过来。
“我发现你这个人有的时候真的挺贱的。”李胜男咬牙切齿，“我好不容易带起来的情绪，刚渲染出来的气氛被你破坏成这样。”
“那你也不能全都怪我啊，”杨乘风笑得极其欠揍，“谁让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冯景辉跑了过来。
“胜男，”他一边跑一边就开了口，“你的抽调名额定了没？”
李胜男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大事倒是没出，”冯景辉终于跑到了他们的面前，道，“只不过咱们现在就得赶紧开始干活了——出了个挺有意思的小意外。”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都来了兴趣。“说来听听。”杨乘风捅捅他的肩膀，催促道。
“一般来说，像这种空头公司，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规模都不会太大，对吧？”冯景辉故作神秘，“可是‘逆流’却是一个大企业，下设十几家分公司，而且全是空包公司，甚至连他们的总公司也是个空心的……”
“说重点。”李胜男挠挠耳朵，道。
“我们追查到了‘逆流’集团的法人，叫唐大赫，本来以为这个‘唐大赫’也会是一个假身份——毕竟空包公司嘛，法人身份造假是再常见不过的套路——可是这个‘唐大赫’的身份居然是真的！”冯景辉道，“但是，注意，我说‘但是’了——唐大赫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路天辰瞪着眼睛，摇了摇头。
“嚯！”杨乘风叹了一声。
“是我不办经济案件太久了吗？……”李胜男挠挠头，“现在你们的案子都玩这么野了？假身份都不做，直接用死人开公司？！”
“就是说啊，”杨乘风道，“公然挑衅户籍系统？咱人口普查刚结束没多长时间吧？骑脸输出？”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冯景辉一砸拳头，脸色严肃，“我们负责走访的同事把唐大赫的社会关系摸得透透的，明明白白地确认他已经死亡六年——可是在公安部的户籍系统里，唐大赫是活着的。”
“不仅活着，这六年来他的社保、公积金，从来没有断过，我们顺着找到了他的代缴公司，代缴公司那边只有当初他们签订的代缴合同和一个唐大赫这几年用来给他们打钱的银行卡。然后我们又去查了唐大赫名下的银行卡的流水和电话号码的通话记录……全都没有任何问题。”冯景辉道，“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除了在社会关系里死了，‘唐大赫’在所有系统账户里都活着——但是活着的，也许仅仅只是‘唐大赫’这个身份。”李胜男接过话，突然又问，“他的直系亲属呢？”
“父母老早就死了，老婆在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就和别的男人跑了，现在只有一个女儿，叫唐欣，在外省医学院读大三，我们已经和唐欣取得了联系，她也答应我们回来配合调查……现在人已经在咱们接待室里坐着了……我刚刚来就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兴趣一起去会会这个唐欣。”冯景辉说。
“好啊，”李胜男说着就抬脚往接待室走，“等会儿我主攻，我好歹是个女的，跟女孩子交流比较方便一点。”
“你可拉倒吧。”杨乘风走在她身边，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就你这一天到晚冷面阎罗一样的表情，壮小伙子都能让你给吓哭，更何况人家一个小丫头。”
“你不‘冷面阎罗’。”李胜男反唇相讥，“身为一个人民警察，言行举止跟个混混街溜子一样。”
“……所以还是我来吧。”在他们身后，路天辰叹息道，“你们俩接下来的主要工作，就是不要在人民群众的面前再吵起来……稍微维持一下我们公检法队伍的形象，好吗？”
眼看着接待室就在眼前，李胜男和杨乘风到底还是顾及着公检法队伍的面子，终于偃旗息鼓，不再吵了。
路天辰快走两步，赶在所有人之前，打头走进了接待室。
唐欣看见有人进来，赶紧起身，看起来很是拘谨的样子。
“唐小姐不必紧张，我们找您来只是做一些简单的调查，没有其他的意思。”路天辰笑得和蔼，伸手和唐欣握了握，“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路，走路的路，这三位都是我的同事，我们想简单和您聊聊关于您父亲的事。”
“路警官，你们找我是因为……我父亲他……还有债吗？”唐欣迟疑着问。
“债？”路天辰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忍不住回头去看冯景辉，这小子刚刚没提过唐大赫生前有过欠债啊。
“唐小姐您不用紧张。”冯景辉温和地道，“根据我们的调查，您父亲名下的资产在他去世后就已经全部变卖用于还款，如今他的债务已经全部还清……我们找您来不是想问您父亲的债务的。”
“我们是想问问您父亲的死。”路天辰道，“虽然这么做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但我们还是希望您能把当年发生的事仔仔细细、一点不差地全都告诉我们。”
“没什么不近人情的。”唐欣苦涩一笑，“他的死，对他、对我，都是一种解脱。”
“我父亲嗜酒，又滥赌，逢赌必输，逢输必喝，逢喝必醉，对我就是逢醉必打。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爸说她是和别的男人跑了，但我不信，我觉得我妈是被我爸打跑了……但就算我妈是和别的男人跑了也没关系，只要离开了我爸，就一定会更幸福，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男人会比我爸更烂呢？
“从小我们家就穷，家里全部的东西都被我爸拿去换赌资了，街坊邻居也都劝过我爸，我爸也痛哭流涕地指天誓日说要痛改前非过，可要不了多久就又会去赌……慢慢的，街坊邻居就都不管了，亲戚朋友也都断了往来，我们家就只剩下我爸和我。
“我爸赌起来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要是没有邻居们可怜我，接济我一口饭吃，我恐怕早就饿死了……毕竟我们家最穷的时候，浑身上下连一个带响的钢镚儿都拿不出来，馒头一块钱四个，买两个馒头都得赊账……
“要债的隔三差五到我们家去催债，也绑过我，想用我威胁我爸，可我爸对我根本就不闻不问，用我威胁他还不如两瓶啤酒效果好。后来我爸干脆把我抵给了要债的，让要债的把我卖给人贩子，能卖多少钱就抵多少债，卖得多了就算要债的有本事……要债的甚至都比我爸有良心，不忍心将我卖给人贩子，看我可怜，还养了我一阵子，每天给我饭吃，让我在他们的场子里做零工……那个时候我年纪虽然小，胆子却大，想了办法趁要债的不注意偷偷溜了，又碰巧赶上当年天海市严打人口贩卖，连抓了几十个人，再加上我当时年纪还太小，又是个女孩，根本卖不上价，就算卖了也填不上窟窿……警官你们常和犯罪打交道，应该知道，没成年的女孩子要十二三岁、十四五岁的时候才好卖，我那个时候才只有七八岁……这好几个原因加在一起，才让我侥幸逃过一劫。
“后来，我初中毕业那年，我爸死了。
“车祸。我爸叫一辆大货车撞了，大货车刹不住，又给我爸拦腰碾过去……人当场就断气了。货车公司怕我闹，给我赔了二十万，想息事宁人……我又怎么会闹呢？我爸死了，又有钱还债，我还不用被卖……我求之不得。”
唐欣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吸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故事沉重，饶是他们见惯了生离死别，见惯了人世黑暗，一时也都沉默下来。
一室静默。
良久，李胜男叹了一口气，起身坐到唐欣身边去，又伸手拉过纸巾盒递给她。
“之后呢？”李胜男问。
“之后，我就把我们家那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卖了，填了剩下的窟窿。”唐欣说，“我本来想去城里打工，毕竟我没钱继续念高中了……可是过了一周，居委会的阿姨说，她帮我找到了资助人，愿意资助我念完大学……我就去城里上了高中，又考上了现在的大学。”
“那你的户口呢？”李胜男问，“你爸没了，你们家房子也卖了，你的户口转到了哪里？”
“是镇上的集体户口，居委会阿姨帮我转的。”唐欣说。
“直接转的？”李胜男追问。
“是。”唐欣说，“我爸还没来得及销户，阿姨就帮我转去集体户口了。”
“你是先转的户口？那你爸爸的户籍注销也是居委会阿姨帮你做的？”李胜男问。
唐欣点点头。
“那死亡证明呢？也是居委会阿姨帮你去开的？”李胜男接着问。
唐欣抬起头，疑惑了：“死亡证明是什么？”
李胜男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道：“没什么……那你还能联系上那个居委会阿姨吗？能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们一下吗？……我们有些事需要找她核实。”
唐欣摇摇头：“联系不到了，她在我爸爸走后的没几年就得了癌症去世了。”
“警察姐姐，怎么了吗？……是我爸他、他还有什么问题吗？”唐欣问。
“没什么。”李胜男笑了，“只不过，你那个居委会的阿姨，很有可能一直在骗你，她很有可能没有帮你爸爸做户籍注销，也没有死亡证明。”
“毕竟，我还从没听说过在死者的直系亲属已经具备半民事行为能力的情况下，还可以由毫无关系的居委会阿姨为死者申报死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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