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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晚了，剩下一点夕阳的余晖，浅浅地斜斜地照进来，挤进书房门开着的那条缝里，爬上那人的青缎长袍，随着金线的光泽一同流动着。
那人逆光站着，把身后的烛光都压了下去。通身却风光霁月，清冷矜贵，让人生不出靠近的心思。
管彤曾无数次听过别人这样夸赞——“太子殿下，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清远候的客人，是太子。
管彤退后两步，浅浅行了礼。
据管彤上一世对太子的了解，他是不屑于屈尊降贵，和官员走在一起的。
太子是中宫嫡出，颇受皇帝喜爱，七岁便进了东宫，地位稳固。说句不好听的，只要太子比皇帝活得久，那皇位定然是他的。
他想要什么东西，多的是人捧着送上来，没必要再亲自经营。
“让太子见笑了，小女愚笨任性，想起什么只是说说，不多时就过去了，万不敢劳烦太子。”管为章见太子出来，也行了礼，又要赶管彤，“莫在这里胡闹了，像什么样子！”
管彤抬头，正对上慕思濯的秋水眸，眉眼含笑，温柔和煦。
管彤又是惊得退后一步。
上辈子她和慕思濯仅有的几次相处中，从没见到他笑过。
万事皆冷眼旁观，才是他的清冷性子，才是他自小学的帝王之术。
他来清远侯府做什么？上次在书房外没有见到的客人，也是慕思濯吗？
慕思濯和清远侯府唯一的交集，是十年前管为简意外离世，管为章袭爵后，皇帝对这个管家庶子没有印象，拿不定派给他什么活儿干，便召他进宫。
明面上是慰问，实则是探底。
管为章答得滴水不漏，还让皇帝在他的一片忠心里，发现了此人有大学问，于是管为章便当了一段时间的太子太傅。
不过不出两月，便因朝中一件事人手不足，临时派了管为章去处理，皇帝又发现他实在有才能。
所以这些年，管为章政绩一个接一个，也没再被调回去继续做太傅。
彼时太子年幼，和管为章相处的时间也不多。现在来清远侯府，说是旧日交情也说不通。
管彤对朝堂的事知之甚少，但也晓得，清远侯府和别的门阀士族不一样。
清远侯府爵位世袭至今，仍旧屹立不倒，就是因为祖训里一句“中庸之道”。这百年来，任皇权更迭，从不轻易站队。
每每新皇登基时，清远侯府虽然没有大功，但也不至于有大错。就靠在官位上汲汲营营，站稳脚跟。
到了这一代，因为长公主青眼，和管为章政绩卓越，清远侯府格外显眼了些。嬷嬷才要管彤装得骄纵蠢笨，来降低清远侯府的威胁性。
上一世因为清远侯府和东宫的婚事，在外人看来，清远侯府有站队太子党的意思。可皇帝只是那么一提，到生辰宴失节一事之前都没有下圣旨。
再联系起皇帝对清远侯府僭越一案的态度，说不定原来的婚事只是拿来敲打和为清远侯府树敌的，只是生辰宴上出了事，才不得不假戏真做了起来。
可这一世管彤嫁的是慕思年，一个封王后留在京中都对太子之位构不成威胁的，病弱纨绔。既成不了气候，也没人会往深了想。
后面还有一个潜在的僭越案等着清远侯府，此刻又和太子牵扯到了一起······父亲这是想站队太子？
思绪一路飘远，管彤仍没想明白慕思濯来清远侯府做什么。
管为章见管彤退了一步，再不肯动，又道：“快回去！”
慕思濯脸上挂着清清淡淡的笑：“还是要问问她的想法。”
管为章道：“我们这趟去江南，有要事在身，小女跟着去，不成体统······”
“我不会添乱的，”管彤扯出一个笑，“多谢太子殿下成全，我这就回去准备。”
说完，不再等父亲出言阻止，一溜烟跑了。
慕思濯目送管彤的背影消失。
管彤方才惨白着一张脸，却依旧鲜活。和长公主生日宴与今天街市上一样，足够漂亮惹眼，也足够伶牙俐齿，能轻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只是似乎有心事，还是因为惧怕清远候？
管为章道：“小女上不得台面，让殿下见笑了。”
慕思濯微笑不语。
—
管彤跑出书房，心中还在想着刚刚的事。
上一次在书房遇见的人，也是太子么？既然要藏，现在为什么要现身？为什么帮自己说话？
出神间就要撞上一个人。
“怎么魂不守舍的？”管杉站在廊间拐角，一直往书房那边张望着，“祖母见你去叔父书房一直不出来，担心你又要挨罚，让我来看着点。”
管杉细细打量她：“果真挨罚了吗？还是抄书？我可以帮······”
“没有，”管彤回神，“我正要和祖母说呢，父亲也去江南，我同他一起。祖母可放心得多，不必时时挂念我了。”
管杉叮嘱道：“和叔父一起的确安全得多。只是你收敛些，别扰了他的正事，他在江南要罚你，我和祖母在家是劝不住的。要祖母为你撑腰，也得回来后，那时你估计已经受了罚了。”
临了还是觉得要问一句：“留在家里用晚膳么？”
管彤还没回答，管杉又道：“齐王殿下来了。”
“应该是发现你不在王府，巴巴跟了过来，听说你在书房，就一直在外面等着。”管杉忍着笑，“你们若是留下来吃饭，我让小厨房多用心准备。”
慕思年虽然是清远侯府的女婿，但先是个皇子，什么都要隆重些，不能怠慢了。
管彤嫌麻烦，连连摇头：“不了。姐姐帮我和祖母说一声，让她别担心，在家中等着我带回来的礼物就是了。姐姐喜欢什么？我去了多留心些。”
“好。”管杉盈盈笑道，“你玩得开心，平安回来就好。如果可以的话，替我多看几眼江南好景吧。”
两人一起走出去，慕思年在院外等着。
檐上和路边都还堆着厚厚的血，慕思年眼底的笑意却能催开三月桃花。
管彤能看出他的口型，他在叫“阿姝”。
管杉向慕思年遥遥一拜，便走了。
慕思年几步跑过来，见管彤神色恹恹，道：“阿姝这就回去了？祖母不留我们吃饭吗？”
祖母本来要留的，只是自己帮他拒绝了。
管彤在心里回答，没说出声，闷头走着。
“无事，我们回家吃。”慕思年亦步亦趋，“我几个朋友今日去打猎，新得了野味，送了过来让我们尝鲜。我原本还愁在这里吃饱了，明日野味就不新鲜了，正好······”
管彤走到马车旁：“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慕思年在管彤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先一步上了马车，朝管彤伸出手：“我陪你一起。”
想到上次想甩开他未果，管彤放弃了挣扎，拍开慕思年的手，也上了马车。
管彤对车夫道：“去咸水巷的那处别院。”
马车便动了起来，管彤闭目养神，试图想通慕思濯的目的。
慕思年叽叽喳喳个不停：“哪处别院？我竟不知道阿姝在外还有房产，里面住着谁？可别真被我说中了，阿姝在外养着个小白脸吧？怪不得阿姝最近对我这么冷淡，原来竟······”
“慕思年！”管彤睁开眼瞪他。
慕思年就笑起来：“这才对嘛，阿姝恹恹的，我都不适应了。”
管彤继续闭目养神。
在咸水巷购置的房产中，住着笑白。
管彤又找了个会写字和懂手语的姑娘照看着她，同笑白说明情况后，她便安静了许多，只不时让那个姑娘写封信，和宋乐安有个联系，也让他安心为管彤做事。
这次去，只要把宋乐安托自己给笑白的东西，在门□□给那个姑娘就好。
慕思年跟着也无妨，甚至派人去走这么一趟也没什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神不宁，总想亲自走一趟。
到了咸水巷，敲门却许久没有人应。
管彤心隐隐约约晃了起来，慕思年见管彤不对劲，就踹了门。
院中干净整洁，处处都是生活的痕迹，阳光好的地方还有几盆花，一看就是精心照料的。
但是没有人。
管彤找完一圈后，脸色煞白，在寒冬腊月里冷汗直冒——笑白不见了。
管彤收用宋乐安的时候，想的是，这把刀，幕后那人用得，自己也用得。
可若没了笑白这个牵制，宋乐安能杀人，便也能反扑。
笑白对宋乐安的重要性不用多说，现下她聋哑盲，又失踪，情况算不得好。
要不要，告知宋乐安？
这个念头甫一露面，便被管彤否决。
清远候身边，除了宋乐安，她无人可用了。
自私自利也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罢，没两日便要去江南了，瞒着宋乐安，先把父亲的事解决。京中派人找着笑白的踪迹，若能找到，皆大欢喜，若找不到······
管彤强压下这个念头，若找不到，阻止他反扑的最好办法，就是先一步下手，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管彤也惊叹自己居然能这么狠心。
管彤自嘲地笑笑，道：“慕思年，我房中妆奁里放着银票，我想用那些，向借你几个人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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