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变成昔年那个风雪之中,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少年。
那年十岁,他从西沙城的牢狱之中逃出,衣衫单薄身无分文,却一心想着南上。
上京千里之遥,才走不过百里,他便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岁暮大寒,边关不知名的城镇深夜,道旁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身上的衣裳是在前一个镇上偷来的,如今已沾满泥污,穿在身上冷硬如铁。
他躺在雪地上,眉睫结满冰霜,一张脸却嫣红至极,仿佛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说一不二的小公子。
四肢早已僵硬,只剩心口还在微弱地跳动着,不知何时停下。
他想伸冤,却只能认命,只能任这世间最洁白的雪覆满全身,然后悄然死去。
死得无声无息,一如父母、一如西沙城军中众多的好儿郎。
他在心中无声地哭泣,厌弃自己的懦弱与无能。
直到视线模糊,直到神思不再,直到......一只小雁儿蓦地出现。
那雁脚下绑了朵开得正艳的花,在这死寂一般的白茫大雪中,透出决然的生机。
他安然阖上眼,以为一切不过死前幻想。
可第二日醒来,那雁依偎在他心口,温暖如火。
原来它是真的。
原来它脚上怒放着的不是花,只是一枚颜色鲜艳打成花朵般的结。
只是个包扎伤口的结,却从此烙在他的心上。
当年的小雁如今已长成大雁,那枚结也长成心结,变成今日站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崔御鸾。
原来兜兜转转,终归还是逃不过崔氏。
他自嘲一笑,停下脚步抬眸一望,眼前已是道馆的后院。
里面有一整排的厢房,供客人休憩。
他抬脚走进去,预备随意挑间屋子坐下等雨停,却不防在经过一个厢房时,听到了张乐容的声音。
厢房之中,张乐容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崔黛归,“你要我一个姑娘去向二殿下献策?开什么玩笑!那玩意儿我哪会啊。”
“怎么不会?二殿下先前受陛下诘责是为何你可知?那是因为有朝臣弹劾殿下宴饮取乐而无视百姓流离!若殿下前些时日大肆宴饮并非是为着自个儿呢?”
“怎么说?”张乐容蹙眉。
“陛下削藩四年,战场从太原打到上京,又转至泾源。其间多少百姓失却田亩和宅地,多少幼孩啼饥号寒、倒毙路旁......”
崔黛归说着语气渐低,她想起了从前和娘亲在边关的日子。
饥寒是常事,熬得过便活,熬不过也不过如一阵风般无声消逝,不会有人在意它来过,也无人在意它的消失。
平头百姓,莫不如是。
她暗暗攥紧拳头,仰头对张乐容笑道:“二殿下宅心仁厚,必是想着令各路商贾齐聚一堂,出资兴建工事。如今百废待兴,那些商贾与其坐看家中货财山积,贯朽粟陈,倒不如由皇室出面,一同来建造宫室居所、殿宇桥梁。如此一来势必工人短缺,百姓们自然就有了生计,何至于饿死在秋收之前?”
张乐容豁然起身:“当真可行!?”
“当然。”崔黛归道,“商贾们只需出钱便能得到皇帝赞赏,如若再由官府赐下牌匾,从此变作儒商、义商,许以科举入仕,他们岂会不愿?”
李瑾如今四处寻访桑木欲进献太后,也不过是博上面一个欢心,若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将丑事变作善事,嘉帝都会有所嘉赏。
只是想出此策不难,难就难在没人敢出头接下这个烂摊子。
毕竟若真论起来,富甲一方能出钱出力的何止商贾——
那些世家大族们,才是真正的钟鸣鼎食金玉满堂。
谁敢轻易得罪?
崔黛归说得有理有据,张乐容却是眸光一暗,“可惜我爹年事已高,如今总是被伤痛折磨,不然定能早早削去那帮不知天高地厚、胆敢造反的王八蛋!也不至于打这几年仗。”
崔黛归不置可否,只垂眸听着。
是胆敢造反,还是被逼造反?
上面那些大人物的事没人能说清,她只知道,受苦的,永远是底下的百姓。
等又商议些细节后,崔黛归瞧着时辰提出告辞。
不想出来时,却一眼瞧见立在院中的顾晏。
他幽深眼眸中露出的探究还未及收回,此时正定定看过来,落在崔黛归脸上,目光锐利如有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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