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学院主要有两种人——求灵籍的和混人脉的。
能考进特工学院的人，家庭条件普遍都不会太差，除了入学考试需要的材料费、补习费以及天价报名费，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学生还要支付一大笔学费，除此以外，居住在灵界的生活费同样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所以，在最初开办的二三十年间，特工学院招收的大部分学生都来自紫金港、忘忧湖和希琳卡纳这样相对富庶的人界社区，这里也因此被戏称为"贵族游乐场"。
这种现象一直到圣锣230年才被改变。当时，为了增加来自贫困地区的学生比例，人界政府联合多家头部企业创立了天使基金，每年在崇锣湾、龙岭等落后的人界社区挑选几百个学生进行资助，如果他们中有人能成功考进特工学院，学费也能得到大幅减免，同时，特工学院也调整了贫困地区的录取分数线，极力平衡来自各个人界社区的学员比例，从那时起，大量普通家庭的孩子涌入特工学院，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志向也并不在于获取灵籍，因为特工学院能为毕业生提供的灵籍只有一个，相比于独自留在灵界，他们更希望结识到一些人界名流的后裔，或是能与当地的灵族人展开一段姻缘、通过血脉的继承跻身灵界。
最初报名灵史讨论组的学生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属于这种。
在他们看来，探讨灵史是次要的，借机接近"贵族千金"祝柠和灵妙丹才是重要的，灵千叶猜测，周末下午她们收到的那份调查问卷，就是在筛选这批人，而自己和谢雨熙，则成功通过了祝柠的考核。
到了星期一晚上，灵千叶的想法被印证了。
走进608号教室，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教室内只摆放了几把长椅，几只硕大的灯泡从天花板垂落下来，光线昏沉，不时闪烁，看上去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了。眼看着时间接近八点，教室中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坐了不到20个人，大部分学生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疲惫，在灵千叶看来，那是与主流价值观长期作战后留下的厌世，和608教室的颓靡气质十分契合。
八点刚过，祝柠推门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是灵妙丹，另外的那个灵千叶并不认识，两个女生在长椅的空位上坐下，与此同时，祝柠则径直走向教室中心......
房间里静得出奇，皮鞋踩过木质地板，鞋跟的脆响混合着木板松动的吱呀声在四周穿梭回响，最后，祝柠来到昏黄的光线中央，长裙及地，清冷的声音随之响起：
"欢迎大家来到灵史谈论组，初次见面，我们讲个轻松的故事吧。"
人群一片寂静，潮湿的风鼓起帷幔，橙红色的光影在深蓝色底衬间往复摇曳。
"希望大家在聆听我即将讲述的故事时，能暂时遗忘掉书本上看来的那些神话和所谓的'史实'，听完后，也不要关心出处，因为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故事，就和你们听说过的其他故事一样，不过是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圣锣元年就是所有文字与史料记载所能企及的尽头了吗？其实不是，人们都认为圣锣纪年以前，檀桑大陆上只有迷雾传说和存亡之战，但事实上，在那之前，文明已经存在了很久，我们姑且将圣锣纪年之前的那个时代称为'末日纪年'，而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末日纪年的开端——那个人族开疆拓土，灵族方兴未艾的艰难年代。"
穿过潮湿的木板和帷幔，祝柠的声音在偌大的教室荡起清澈的回响，让她的声线显得格外温柔。讲述那个故事时，有几个瞬间，灵千叶感觉祝柠被周围氤氲的潮气吞没、整个人消淡进了夜色，于是，灵千叶在摇晃的橙色光晕中沉入到了故事里的那个世界，逐渐遗忘了故事的讲述者，也遗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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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28年，人族祖先刚刚在檀桑大陆上站稳脚跟，那时，除灵川新区以外的12个人界社区已经初具雏形，除了最西边的龙岭区和极北的冰原区，剩余10个地区的负责人每年都会来到紫金港区，在那里参加一年一度的“复兴大会”。
和圣锣元年后自诩为"灵神后裔"的檀桑人不同，末日纪年的人类很清楚自己的起源——他们来自檀桑大陆以外的世界，在一场末日浩劫中被迫逃亡至此，那一年，他们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因此，领袖们创立了"复兴大会"，以复兴文明与科技为目标，一边专注于檀桑大陆上的基础建设，一边企图探索外部世界、与末日后的其他幸存者建立联系。
作为这个故事的主角，47岁的罗英素是复兴大会的一员，她有一个儿子——12岁的罗启真，28年前，罗英素跟随父母漂泊至此，如今，作为檀桑大陆上最具权威的生物学家，罗英素负责着一项重要工程——"魔童净化"。所谓"魔童"，指的是从末日五年开始涌现的、一群拥有超凡能力的孩子，他们出生在末日元年之后，血液成分与常人不同，而罗英素的任务便是净化魔童的血液，帮助他们回归正常。当然，那时的人们不会想到，数百年后，这些"魔童"将化身为"灵族"，一跃成为檀桑大陆真正的主宰。
圣锣28年的一个清晨，罗英素收到一封匿名来信，信件的内容很简单：一张罗启真的照片，以及一行地址，但罗英素捏着照片的双手开始颤抖，她将照片翻过来，看到背面的那行字时，罗英素的心彻底凉了。
——"我知道你的秘密。"
其实，早在罗启真7岁时，罗英素便意识到他是魔童的一员，但为了让儿子免受实验之苦，她利用职务之便修改了罗启真的化验结果，并从此将他囚禁在家中。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两个人——罗英素和他的哥哥罗英达，但罗英素看得出信上的字体并不属于罗英达，她别无选择，只能独自赴约，抵达那间废弃的厂房后，她见到了那个女人。
女人名叫吴念，今年28岁，是这个故事的另一个主角。
"复兴大会的31名核心成员里，有九个人曾找你修改过化验结果。"吴念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你提供这份名单。"
吴念的话让罗英素很震惊，"九个人"，她是如何准确猜中这个数字的？罗英素很清楚，这些年她与其他成员的交易都是秘密进行的，而作为"净化工程"表面上的支持者，这些人当中也不会有人愿意冒险将自家有魔童的秘密泄露给外人。于是，罗英素在当下认定，这是组织对她的考验，她摇了摇头，坚称自己不知道吴念在说些什么。
吴念却走近她，然后问："你的工作很痛苦吧？"
一束光从厂房屋檐的孔洞中泄落下来，罗英素站在阴影里，没有回答。
"作为如今最出色的生物学家，你比谁都清楚，魔童的血液是无法被净化的，那些融合在他们血液中的异常成分就像恶性肿瘤，清除远远赶不上复制的速度，正因为如此，你才会把儿子关起来，因为你知道，一旦被认定为魔童，就意味着永无休止的禁锢和折磨。"
罗英素低着头，耳边响起了孩子们的哭声，那些嘶哑的哀嚎、疯狂的怒吼声声穿透大脑皮层，撕扯着她的神经。
是的，罗英素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比她更残忍的人了，即使她每年都会在复兴大会上提出抗议，即使大部分与她共事的人都经受不住良心的谴责选择了退出，但时至今日，她做过的最有用的事，也不过就是帮助那些有权人家的孩子摆脱"魔童"的诅咒。
想到这儿，罗英素抬头问道："所以你要那份名单做什么？"
"那份名单是复兴大会不堪的证明，也是净化工程最大的漏洞。"吴念上前一步，走进光里，她抬起头，目光无比坚定地说，"我要改变这一切，我要这世上不再有人因为生为'魔童'而失去本该快乐的童年，我也要世人不再因为他们不具备的能力而感到恐惧，我会带那些孩子远离这个地方，建立自己的家园。"
吴念话音刚落，厂房的大门打开了，刺眼的光幕下，十几个人影站在那里，他们走进厂房，肩并着肩站到吴念身后，然后，那些孩子伸出手，火光在他们手上陆续亮起，一个小个子的女孩旋身幻作一只青鸟，降落在吴念肩头对着罗英素发出阵阵鸣叫。
罗英素浑身颤抖着接过吴念递来的纸和笔，凭着记忆在上面写下名字，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有种强烈的直觉——面前的这个女人，将成为魔童们改变命运最大的希望。
吴念离开前，罗英素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变异，而是进化。"吴念说完，身影逐渐消失在罗英素视线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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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锣299年8月9日夜，特工学院608号教室内，烦躁难耐的叹息声此起彼伏，一些人陆续起身离开了教室，其中甚至包括和祝柠、灵妙丹同时到达的那个女生，到了故事中段，当吴念出现在复兴大会现场，借由那份名单与复兴大会成功达成协议时，谢雨熙下意识抓住了灵千叶的手，那时，她才发现灵千叶双手冰凉，身体也在不停地发抖。
事实上，从那个名为"吴念"的女人现身开始，灵千叶便开始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对她而言，祝柠讲述的这个故事模糊了认知与想象的边界——关于那个绝望的生物学家、关于吴念身后的魔童还有那束从屋檐孔洞垂直射下的光，这些场景，不断与灵千叶年少时做过的那些怪梦交错、重合。
"我之所以相信自己会被降灵，其实是因为我曾无数次梦见自己拥有了灵力。"
从小到大，即便灵千叶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这句话，但说来惭愧，这的确是她15岁那年自食恶果的原因。
虽然人都会做梦，梦到灵族人也没什么稀奇，但据灵千叶所知，从来没有人能像她一样、一连数日在梦里成为同一个人。那些年，这些重复的梦境成了她怀揣在心里的小小骄傲。在梦里，她身边总是围满了拥有各种灵力的灵族小孩，难道还有比这更明显的暗示吗？
讽刺的是，15岁那年，那场怪病过后，随着温兰离开鹿尾巷，这些梦也永远地离开了她。
怪病缠身的那段时间，那些梦也张狂到了极点，它们会在她沉睡时反复降临，内容也越来越恐怖，她在梦里被追踪、杀害，以痛苦的方式死去然后惊醒，发觉自己浑身冰凉。虽然人在生病时梦到的情景总是古怪，但灵千叶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梦醒后，她尝试将梦到的情节串联起来，可越回忆就越是感到害怕，她隐约觉得，那些细节和巧妙的连结性就像是摆放整齐的诱饵，正企图将她拉向某个无人抵达过的深渊......
当解谜的狂热褪去，紧随其后的是恨意。
灵千叶认识到，如果没有那些梦，她就不会那样期待被降灵，并且连带着让身边的人也都和她一样期待，任何一个理智的、成熟的人在看到逐年下降的血灵指数时都该认清现实，唯有她没有，那些梦给了她期待的理由，诱惑着她在现实面前选择乐观，它们带着她在不属于自己的命运幻觉里越走越远，如果没有走得那么远、清醒得这么迟，她现在也不会这样痛苦，不会在被迫选择另一条道路时感到如此绝望，更不会将亲人的失望全部怪罪到自己身上。
灵千叶决定摆脱那些梦。
整整三天，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让那些怪梦再有纠缠她的机会，在那三天里，她从幻想中抽离出来，强迫自己去面对破碎的家庭、以及痛苦的父亲，她买回复习资料，将日记里有关梦境的那几页全部撕去，只在最后用戳破纸张的力道写下"特工学院"四个大字，看着那四个字，灵千叶对自己说，你该长大了。
后来，那些梦再也没有出现过，灵千叶却为此患上了失眠症，从那时起，她必须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而现在，望着教室中心的祝柠，听着那些将久违的画面重新带回眼前的句子，灵千叶再次被拖进了那个谜团。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和她做过相同的梦？难道那个人没有像她一样中途放弃，而是把梦境中的情节成功串联到了一起、还将它们写了下来？带着这样的疑问，当灵千叶重新专注于祝柠的讲述，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现身复兴大会后，吴念提出了一项交易，她承诺将在五天内铸造一件能使魔童们在一定时间内丧失能力的武器，而作为交换，她需要从净化营带走三个孩子，五天以后，一旦复兴大会见证了这件武器的威力，就必须同意释放全部魔童，允许吴念带他们去往东部那些未经开发的地区生活，并从此划分地区边界、两不相犯。而作为这场交易的提出者，吴念会终身保管这件武器，保证灵川山脉以西的人们不会受到来自魔童的威胁。
当时，面对只身闯入安保严密的会议大厅、并以公布名单作为威胁的吴念，复兴大会的成员只能妥协。尽管魔童的存在给当时的人们带来了极大恐慌，但他们也明白，想要通过科学手段帮魔童恢复正常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越来越多的家庭被拆散，越来越多的反抗与质疑撼动着复兴大会的地位，而如果面前的这个女人真的能恢复新世界的秩序，那么哪怕她的手段和动机叫人难以理解，对复兴大会而言，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所以呢？吴念最后造出那个武器了吗？"
祝柠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一个女生抢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祝柠点了点头，"她成功了，而且是在罗英素的帮助下才成功的，那是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金属球体，只要敲响球体，散播的声响就会让附近的魔童......"
"那不就是圣锣嘛？"为数不多的听众中，一个不耐烦的男声打断了祝柠的话，"所以你说了半天，就是想说圣锣不是圣锣家族造的，而是那个叫吴念的女的造出来的呗？"
"我说过了，这只是一个故事。"祝柠耐心解释道："至于这个故事有几分真几分假，和我们的现实又有多少关联，都要大家自己去判断。"
"你说那个生物学家姓'罗'，难道她是圣锣家族的人吗？"刚刚的女生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她说，"按照你的说法，吴念造出了圣锣并承诺终身保管，那在她死后这个武器应该交给罗英素的儿子继承了吧？"
女生话音刚落，又有人大声反对。
"什么罗英素，她儿子不是叫罗启真吗？圣锣家族的第一代掌门人是罗望，这故事根本就是胡扯！""是啊，还灵史探讨小组，根本就是野史论坛！浪费时间！"
此起彼伏的抱怨声中，灵千叶看到角落里的灵妙丹站了起来，开始大步朝门口走去，祝柠目光追随着她，似乎来不及说完剩下的话，犹豫片刻只能跟着她走向了门口，与此同时，一种未知的冲动控制了灵千叶的身体，她腾地站起身，快步追了上去......
"祝柠！"追至门口，灵千叶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或许很唐突，但她必须要确认这件事。
好在，即使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祝柠还是回过了头。
"你刚刚讲的这个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
"书上。"祝柠的答案很短，走廊一片晦暗，从灵千叶的角度，她看不清祝柠的表情。
"哪本书？"
祝柠歪了下头，似乎觉得灵千叶的问题很奇怪，"总之不是你能找到的书，你能理解吧？这样的故事是不能被太多人读到的......"
下一秒，灵妙丹的声音夹杂着混响从更远处传来，她在催促祝柠。
"我得走了。"祝柠说完转过身，几秒后又迟疑地转了回来。
"这只是一个故事，和史书上写的那些没有太多区别，但故事都是人写的，是人就会说谎。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多去读读那些所谓'经典'的传记吧，你会发现那上面全是显而易见的谎言。"
"好......"灵千叶还想问些什么，但她已经耽误了祝柠太久，也不确定该从何问起，最后，她对着祝柠的背影说了一句谢谢，那句"谢谢"很快飘散在风里。
剩余的听众从608号教室稀稀拉拉走出，错乱的脚步声过后，是死一般的沉浸，谢雨熙站在门口，看到灵千叶孤身一人站在那条幽深的走廊里，她上前一步握住她冰冷的手。
"千叶，我会陪你搞清楚的，无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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