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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张舟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而起。
一轮半月刚好映照在他站立的台阶前,将他投下的身影拉的瘦长。
他孤身坐在阶前,抬头仰望月光,万千心事潮涌而来。
往事不知在脑海里翻动了几回,他蓦然将记忆闸门拉下,停留在最是年少轻狂的那一年。
曾有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是他金榜题名的一年。
夜里,老师摆了一桌好酒好菜,和他共同举杯庆贺。
他们把酒言欢,从长安的东市说到了西市,从朝中局势说到了个人理想。
张舟畅饮完杯中酒,素手邀明月,豪情壮志如天水般倾泻不尽。
“老师,您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
受尊师钱怀仁的影响,张舟想要成为一个断案如神的清官。
他说:“我要让这天下人有冤有处伸,有冤敢伸。”
“我要让穷凶极恶之人受到律法的惩治,让清白之人永远清白。”
“我要这天下无冤假错案。”
皎皎月华,独加其身,为他将行之路带去一片璀璨光华。
掰起指头算算,距离那时候的春风得意已有六年之久。
六年后,张舟在老师的举荐下正式踏入长安这片土地。
他终于得偿所愿。
或许是前些年的路走得太顺畅了些,而今到了京师他才发现,这片令诸多学子寒窗苦读,挤破脑袋也要踏进来的土地,才不是世人双目所窥见的那般繁华、安逸。
许洛案或许只是暗流激荡下的一个开端,未来说不定还会有第二个许洛,第三个许洛。
藏在暗处的对手,远非他当初缉拿的那些囚徒可比,几日光景他也不过只是捉住主谋丢出来的一颗小棋子罢了。
许洛也好,红雀也罢,都只是两颗弃子,顺带着投石问路,试探如今局势而已。
夜风吹得张舟头昏脑胀,他撑着台阶起身,身上单衣掉落一半,随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姿没入不掌灯的厢房。
张舟丢下的那句“我们再好好配合一次”点醒了苏九娘。
当天晚上她便又回到狱中,听狱中的差役说,红雀真的疯了,许洛案怕是难以水落石出了,那位新上任才几日的大理寺少卿恐难以向朝廷,向圣人交差。
仕途危矣。
她见到红雀时,红雀安安静静坐在一堆乱糟糟的枯草中,眼神空洞地望向某一处。
苏九娘没与她搭话。
她其实有些怕,正常人的心思尚能猜上几分,但一个神智不清醒的人,谁能拿得准她何时会发癫,做出怎样癫狂之事。
更何况她额头的伤还新着呢。
深夜,苏九娘半梦半醒,旁边有窸窣声响,她不耐地转了身,想要继续睡。
翻身时,红雀就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看她,等她没有动静了,又蹑手蹑脚地爬过去。
红雀俯下脸,将她看了又看,随后从地上抽出一根枯草探到她的鼻子下面,起初一点一探,直至她在睡梦中皱眉,抬手挥开那恼人的东西。
她又睡了,红雀又俯身逗她,将枯草横在她鼻子下,来来回回扫动。
红雀看着她来回缩动的鼻翼,咯咯笑了。
苏九娘终于被她折腾醒了。
“有完没完。”九娘夺过她手中那根脆弱的稻草,三两下扯断,丢在地上。
红雀愣愣地看着她,又发出咯咯笑声。
那笑声飘荡在深夜的牢狱中,传来幽长的回响。
苏九娘背脊发冷,挥挥手,“走开,去睡觉。”
红雀反握住她的手,兀自靠向她,贴近她,将头枕在她肩上。
苏九娘愕然,伸手去推她,“喂。”
红雀抱着她的胳膊,嘴角露出深深的笑意。
她在一个被驯服了的杀手脸上,看到了久违的,最是惬意的笑。
那一瞬,苏九娘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走了眼。
这一觉红雀睡到了天大亮,是头顶狭窄的窗户透进的微光将她唤醒的。
她从苏九娘的肩头离开时,狱卒正好来放饭。
两碗清汤寡水的白粥就着两个白面馒头,红雀四肢并用,爬到简陋的桌旁。
放饭的狱卒收拾着盛饭的木桶,看了眼捧着粥碗的红雀和独自在角落面壁的苏九娘,随后在催促声中退了出去。
红雀三两口将粥喝完,又拿起一个馒头,咬上大口。
忽然,她停了,格外认真地盯着手中剩余的半个馒头。
“嘁~哈哈哈哈哈哈……”
红雀笑出声,由一开始的讽刺,变成了后来的自嘲。
本在一旁假寐的苏九娘不堪其扰,嚷了一声:“闭嘴。”
可下一刻,红雀由笑转哭,哭声响彻整个牢狱,似啼血的杜鹃,声声悲凄哀凉。
两名狱卒闻声而来,隔着狱栏斥道:“嚷什么嚷,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嗓子,再嚷不准吃了。”
苏九娘看了眼怒目圆睁的狱卒,走过去将红雀的嘴捂上,这才止了声。
瞧着狱卒走远,苏九娘在红雀耳边轻声说:“我松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不准再闹了。”
红雀敛了哭声,却还是止不住抽泣。
那半截馒头在她手中捏碎,苏九娘试着掰开她的手,想让她丢掉,可她却握的更紧了。
与她相处时日短暂,可九娘还是摸到她固执又近于疯癫的性子,便就此作罢。
良久,红雀终于从双膝间抬起头,目光中透露着哀伤和绝望。
在苏九娘埋首玩弄稻草的时候,她将手中馒头渣滓一点一点撇到地上,最后蜷起手指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终是看透了。”
“啊?”苏九娘只是抬头看她一眼,便又继续用稻草编织着什么。
“或许你说得对,我就是一把已经钝了,没了锋芒的刀,该被弃了。”
苏九娘猝然抬头,在红雀脸上看到逐渐回归的清醒理智。
“你……没事了?”
红雀将头偏向坚硬冰冷的墙壁,躲在阴影里自嘲:“我一直以为,我的心甘情愿终有一天会换来独属于我的偏爱和拯救,我甚至做好了为此赴死的准备。可到今日才算真正明白,我不过就是他手中的玩物,棋子罢了。”
“是我天真,是我愚蠢。”
她抬头,去寻找这间逼仄的牢房中唯一的光源,却将满脸的失意和泪痕暴露无遗。
这间牢房朝西,晨间的温柔和午时的炽热是照不进来的。
只有太阳朝西时,她才能从那窄又高的窗户中汲取一点。
可是她已经等不到可以伸手触摸光的那一刻了。
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味,红雀猛地咳嗽两声,转身将脸埋进墙角。
“你没事吧?”
苏九娘起身,脚下的枯草发出沙沙声响。
“你不要过来。”红雀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再往前,头仍旧向着角落。
“噢。”苏九娘就地蹲下,又不放心地张望两眼,试着问,“真的没事吗?”
转瞬,苏九娘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然会担心一个杀人凶手。
红雀抬手,在暗处做了个擦拭的动作,随后缓缓摆正身子,有气无力道:“我要纸和笔。”
张舟刚上值没多久,狱中差役便来了。
差役一五一十将昨晚所见所闻禀给张舟,张舟点头,脸上没多余的表情。
他差人唤来狱医,问狱医关于红雀的病情是否有了新的治疗法子,狱医沉默摇头,还是那晚那句话:“少卿,趁她清醒时招供结案吧。”
张舟何尝不想,可差役才报,红雀在狱中愈发疯癫得厉害,苏九娘进去之后也没什么动作。
他那日突发奇想,将苏九娘和红雀关在一起,一是想探探苏九娘的底细,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只为郭柳儿一人才搅进这桩案子里来的;二是红雀非一般杀手,即便是上了刑也难以撬开她的嘴,碰巧九娘因为郭柳儿的缘故掺和进来,她比谁都更想知道真相,这才生了此计。
只是两次听狱医那般劝解,他的心也如死水一般,掀不起一点儿涟漪了。
约莫午时,张舟刚要用膳,便见狱丞着急忙慌而来,手里头还撰着一卷纸张。
春阳明媚,狱丞大汗满头,双手奉上那一卷已经被掌心汗浸得发润的的纸。
张舟接过,展开后,最入目的便是左下角那一枚鲜红的指印,指印下覆盖着浓墨书写而成的“红雀”二字。
午时金阳灼目,晃得张舟有些出神,直到狱丞开口说红雀在狱中认罪招供了,张舟才将那份认罪书上的字字句句看真切。
清风拂来时,他掌心的滚烫逐渐冷却,目光冷峻地投向狱丞。
狱丞见他似乎并没有因为那份认罪书而感到分毫的欣喜,反倒生出更多的厉色和失落,以为那书中有假,便恂恂问道:“张少卿,可是她所书供词有不实之处?”
张舟将那一纸认罪书收好,问:“红雀现下如何?”
“我带着供词离开时,她尚清醒,不过脸色看起来更差了。”
狱丞还记得,她将认罪书交给自己时,那张脸惨白如死人,嘴唇更是紫得厉害,任谁看了都心惊。
早先便听闻狱医说她中毒至深,怕是将死之际神智弥留,有所顿悟才将一应罪责陈述,供认不讳。
一个被当作死士一般训练出来的杀手,竟然也有回头的时候,实在令人唏嘘。
就在狱丞以为这案子就快结了时,张舟却道:“将红雀带出来,本官有话要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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