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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桃树后头蹲守的第五日，林离等来了一个人。
他端坐在轮椅上，一双修长的手正握着两个木轮往前推，或是这双手太过瘦削而白净，像是只有一张雪白的纸皮挂在手骨上，每推一下木轮手背上都会隆起比手骨更加分明的青筋。他墨发半绾横插着一支骨簪，剩下的一半披散于身后，在夜风的撩拨下从腰间溢出，发梢不时刮过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林离一时走了神，如此这般相似的背影，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太湖的水底。她不禁再次回想起那般被绝望和愤恨裹挟着下沉的感觉，一股愤怒便涌上了心头，她紧紧攥紧拳头，骨节“咔咔”作响，若不是万分清醒地知道自己此刻正位于离淞吴数千里之外的西北高原，这拳头恐已经砸在此人身上了。
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用理智压下了这股愤怒之火。
不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他，只是背影很像罢了。
尽管如此林离的目光依旧冷戾，从业六年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叫苏鱼的郡马定有古怪。不论别的，他一个瘸腿之人，为何三番两次独自跑到荒废的偏苑来？若真是为了泡澡，他该如何下水？
如果这几日真的只有他一人来过这个偏苑，五日前将自己抱回房中的人也只可能是他，那么林离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在装瘸。
想要验证这个猜想也很简单，此时他已经推着轮椅到了池子边上，且看他如何从轮椅上下来进入那温泉池子当中。林离静静地躲在桃树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时，只见他竟直接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褪去周身衣物，只着一条雪白的丝绸长裤走进了池子当中。
果然是他！那日鬼鬼祟祟将自己抱回屋子的人就是他！！
一想到自己只挂着个肚兜短裤被他横抱而起的画面，林离霎时气红了脸，怒火之下她双腿一迈，眨眼就冲到了这人身后。
“那日，可是你将我抱回屋的？！”
片刻过去，这人并没回头，也没说话。
“问你话呢！”
只听得一声清冷的话音：“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
等等...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林离的意识再次不受控一般，闪回到了在太湖边上与穆予发生争执时他那冰冷的神情。
她要疯了！！
她右脚猛地往前迈了一步欲看清此人的长相，怎知迈得太大直接一脚踩进了水汽弥漫的池里，什么也还没看到，整个人已经倒栽进了泉水当中。
泉水下面的世界还真是奇妙，池子周围是一圈杏白色的石乳，雪白的丝绸长裤像是两条微微泛着银光的带鱼，连接着的是纤瘦却线条起伏的腰腹...
林离“唰”地一下钻出水面，拿手从额头往下刮干了水珠，怎料她睁开眼睛的下一秒却突然眸底翻红，抬手便将右手虎口掐在了眼前之人雪白的脖颈上。
原本呼啸的夜风突然间停止了，水汽也在慢慢往半空中消散，这下她看得真切又清楚，眼前之人不是别人，却是自己那个本该还在淞吴城的夫君。
自己和此人于三个多月前在太湖边分开，竟共同穿过了数千里的土地，又在夏州的温泉池中重逢，莫不是太湖与这池温泉，是连通在一处的？
恍惚间，林离总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但更让她错乱的，还是眼前人的身份。她突然之间像是不知此人究竟是谁，该称呼他为郡马呢，还是，夫君。
夏州深秋的夜晚可真冷啊，哪怕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林离还是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她嘴皮冻得发青，掐在眼前之人脖颈上的手也在隐隐打着颤。
而眼前之人的神色却未有一丝变化，就像是知道这一幕会发生一样，甚至连这双夜明珠般的眼睛也不曾晦暗半分。相视无言间，这双眼睛里竟还溢出了骄傲的神色，这是落于捕食者手中的猎物该有的神情吗？
林离的目光暗了下去，捕食者可不希望被猎物这般轻视，于是她狠狠加重了手指的力道，眼看着他涨红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这时，那被冻得乌青的双唇终于动了几下，吐出与这夜风一样寒凉的话音：“你到底是叫穆予，还是苏鱼，今夜你若不说清楚，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动手吧。”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
这三个字出来的当下，林离知道自己手里最后的筹码，哪怕是以威胁他的生命作为的筹码，烟消云散了，自己甚至连上桌谈判的资格也没了。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在这场长达数月的与穆予的较量之中，自己早就不是自以为的那个捕食者了，而是猎物，是那只自己撞上石头的愚蠢又狂妄的兔子。
她松开了手，因为她彻底没有了底气和勇气，也没有资格，再与眼前之人继续纠缠下去了。
“祝你，新婚愉快。”
她用了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便从池中爬了起来，拖着似有千斤重的身子朝池边挪去...
“林大人！林大人你在这里吗？”
就在这时，苏昊的声音传了进来，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未反应过来，林离就被一股力道按下了水，紧接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嘴巴，强行灌了一口气进来。
“别出声。”
“......”
苏昊疾步走到池边，看着竟是李虞坐在池中：“你为何在此处？”
“泡澡。”
“你不在你那云歧殿泡，却跑到这么一个小池里泡，倒是稀奇。”
“无甚稀奇，这里安静罢了。世子又为何在此处？”
“找人，你可看到一个女子？”
李虞话音怪异，言道：“女子？可是你那殿中丫鬟？世子怎的还能将自己的丫鬟给气跑了。”
“你！！哼，跟一个瘸子多说无益！”苏昊两手一背，转身离开了。
直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林离才从水里钻了出来，她并未再过问什么，站起身便走出了水池。
“离苏昊远点，他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与你无关。”
......
那个谁也打不倒的林离，就在这漫天繁星的夜晚，在这北风料峭的夏州，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她将自己捂在被子里，放声大哭。这么多个月来，哪怕她在太湖的水下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她都未曾落下过一滴眼泪。只要自己还活着，她想着，就有机会挽回他。
他总会惧怕死亡吧，她以为，以前她审的那些犯人都很怕死，只要稍加威胁，他们便会哭着喊着求饶。这便是她最后的底气，她笃定他是怕死的，只要他怕死，她就还有机会追回他。
多么清澈又愚蠢的想法啊，林离，比起他希望你死更无解的是，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再和你回到从前。
林离第一次崩溃地这么彻底，自己曾引以为傲的一身蛮力，一手剑法，自己惯常用的威胁人的话术，突然之间没用了。可是除了这些，自己什么也不会了，这更加让她绝望。
就这么哭着哭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翌日一早，苏昊又来敲门。
林离顶着一双肿得跟金鱼似的眼睛，打算拒绝他：“世子，今日我便不...”
“林大人。”苏昊没等她说完，“今日我打算带你去做一身我们党项人的服装，再过两日便是那达木盛会了，若今日不去定做，可就赶不上咱们河西最热闹的节日哦！”
“可...”
“不就是眼睛肿了嘛，反倒更可爱了。”
林离瞪着那双肿泡眼，心里不禁疑惑。
可爱？？罢了，原谅他的无知，他只是还没见过我杀红了眼的时候。
“行吧，那世子稍等片刻。”
两人穿过出了西平府，来到两个街口外的一家白墙灰瓦的制衣铺，这样的地方已经算当地比较华贵的铺子了，至少还有个店面而不是货摊。
走进去，却发现穆予和苏紫妗也在。
“见过林大人。”苏紫妗还主动给林离打招呼，“对了，他是我的未婚夫，苏虞。”
穆予一袭黑袍白毛领，端坐在轮椅上，挂着一脸礼貌的微笑朝林离点了点头：“见过林大人。”
林离很清醒，不论这人与自己之间有过怎样的纠葛，但现今他是长怡郡主的未婚夫，那便就是自己需要谨慎对待的党项族人，且不管他的身份背景究竟为何，自己也万不可掉以轻心。
她挂出一脸标准的职业微笑，点头道：“林离见过郡马，祝郡马早日康复。”
“多谢。林大人的眼睛，可是被蚊子咬了？”
林离见他竟有这般脸皮开玩笑，不禁回道：“是啊，夏州的蚊子可比中原的毒多了。”
“那林大人还是早日回中原吧。”
“不劳郡马担心，毕竟还得在这里呆上三年呢。”
这时苏昊勾起一边嘴角看向穆予：“听说你也曾去过中原，觉得中原好还是这儿好？”
“哥哥！”苏紫妗连忙打断他，“那林大人你们继续看，我和虞哥哥就先走了。”
两人走后，苏昊不禁打趣道：“你别和那个瘸子一般见识，他这人有时候就是讨打的很。”
林离随口一问：“世子不喜欢郡马？”
“谈不上不喜欢，但也谈不上喜欢，总之是妹妹要嫁之人，日后她要承受也定是比我多得多。”
承受？林离不禁心生疑惑，是怎样的情况竟会让苏昊用上“承受”二字，来形容他妹妹的婚姻。
昨夜那般情形，林离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这其中原委，想来穆予明明几个月前还是一个瞎眼的和尚，怎会突然之间摇身一变成了长怡郡主未来的郡马？与自己成婚前，他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林离第一次对这个自己念了十七年、又朝夕相处了数月之久的人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原来自己从未曾真正了解过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假的。也难怪，从来只是一场独角戏罢了，自己从一开始便注定要输的。
“想什么呢？”
苏昊拿着一匹赤底云纹的锦布过来，“你看看这个，可喜欢？”
“还行。”
“那便就拿这匹了，到时林大人穿着这一身跳着胡旋舞，定是整个草原上最美的女子！”
“跳舞？！我可不会啊！”
“无妨，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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