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在县令衙署,第二次是在这里,她承认自己对商沉木说的不要暴露自己,要信任她等她救他的话都只是缓兵之计,是要让他信任自己然后等到山穷水尽之时由自己交出去,不便宜旁人。
可他好像每次都真的信了,从不怀疑,还打算自爆救自己。
溪川缓缓转头,看着原本容光焕发、白里透红的太子殿下变得邋里邋遢,头发打绺覆在眼前,看不清样貌,跟往日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天差地别,便觉得即使是那般身居高位也活得当真不易。
“我要保住他。”她想。
许是从小到大感受到的善念寥寥无几,那份暗夜里透出来的光便显得尤为珍贵,每每遇到,她便想要付出一切代价让荧荧光亮永远悬于苍穹之上,攒起来,直至镶嵌成一整片璀璨的星空,可是她攒啊攒,连北极星的星星数量都没攒到,还将本就贫瘠的艺术品弄丢了。
她的世界又再次暗淡无光......
可是她遇到了楼箜,遇到了洪晏,还遇到了这个傻里傻气却心比珍珠还要珍贵的太子。
她要将这三颗好不容易遇见的星星永远护起来,不允许他们暗淡,不准他们丢失。
深夜,忙碌一天的烧盐匠陆陆续续回到卧房,看到地上血里并排躺着的三个人很是惊讶,忙上前避过伤口拍了拍,见到溪川转醒又很是高兴。
一群人像之前那样拿出做工挣来的粮食放入三个人的手心里,每个人都抢着来掰一点,倒是溪川三人手里的比他们还要多,都摞成了一座小山。
洪晏好久没进食,此时两眼冒绿光,可惜刚一入口便差点吐出来,这馒头也太馊了。
商沉木见状,张大嘴看着他吃进去一口。洪晏从那目光里看出了嫌弃以及扳回一城的自得,熊熊斗志顷刻间燃起,大口往嘴里塞了一捧,鼓着腮帮子看向商沉木。
溪川不动声色往前挪动半个身子,假装看不见此二人幼稚的攀比行为。
“啧,还是有点烧。”一个人上前来将溪川的额头轻轻一拂,然后递来一杯热水,“不过好在醒了过来,能进食了,会好起来的。”
“多谢。”溪川微微颔首,“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豪爽地摆摆手:“我叫成康,你叫我老成也行,成大哥也行,随你。”
溪川敏锐发觉出此人名字中的玄机来,礼貌问道:“成大哥也姓成吗?”
成康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娃子反应倒是灵,就是滨州成家的那个成,我是成家旁支,所以没那么阔绰,但凭主家接济,还是蛮好过的,只不过遭了洪家人清党的暗算,将我们一家老小都抓到了这里,那条贩盐销路算是便宜他们了。”
“不可能。”洪晏呛声道,“洪家才不会是那种暗算旁人夺路子的宵小!”
“嘿!我就是被洪家抓进来的,那满院儿站的是洪家兵,你冲我吼什么吼。”
眼看一场争吵就要发生,溪川抢先一步捂住洪晏还想要继续辩驳的嘴,抱歉地调解道:“成大哥,实在是抱歉,这小子小时候乞讨的时候被洪家人给过饭食,才没被饿死,你瞧,这名字都起的恩人名字,您见谅。”
“原来是这样,罢了,救命之恩理应记在心里。”成大哥嚼着馒头,没有继续计较的打算。
这也让溪川心里生出几分可靠感来,那么对洪家恨之入骨的人,听闻旁人为洪家辩驳是为一饭之恩,便不再计较,应当是个讲道理的,可以打听消息。
“成大哥,两日前为什么那帮人要往外逃啊,这里不让出去吗?”
其实是个傻子问题,溪川早就知道这里只能被动进,不能主动出,但想让对方放下防备的第一要务就是让自己看起来蠢一点,最好能蠢过对方,但又显得会思考一般会问问题,不至于让人失去攀谈欲望,才会随着一个又一个问题自动打开话匣倾诉。
这里的人每日都过的是一模一样黯淡无光的光阴,见的都是一样面黄肌瘦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虚心乖顺的陌生小白脸,一定会忍不住吐苦水的。
果然,成大哥叹息一声,半哑的嗓音传来:“是啊,只要进来便再也出不去了,每日喝脏水、吃馊饭,赶着比驴还累的活计却没钱拿,会让人绝望的,所以很多人都想逃,说万一逃出去了呢?”
“那大家经常这般尝试吗?”溪川问道。
“经常?小伙子,经常的话你看我们这儿还能坐这么多的人吗!”成康摇摇头,继续道,“我知道的也就三次,第一次闹的动静最大,那个时候洪家刚把滨州品级较高的官员替换成自己的,将盐镇封了起来,我就是那个时候被绑到这里的。当时大家本来就对滨州的政策很是不满,大大小小地闹啊,上京啊都有。这下盐镇一封,可算是点着炮仗了,一堆精壮小伙子冲出来啊!”
他指了指溪川,伸手往她头顶划拉了几下,原本平静无波的语气有了些许哽咽,望着她的目光就像是透过她看这些旁的什么。
“就和你这般大,不,比你还大些,壮些,晒得黑点儿,有些刚娶上媳妇,还没来得及抱孩子呢,多好的小伙子啊,说是要揭竿而起,为我们搏一条出路出来,将滨州洗刷干净喽,让制盐换来的白银子啊落到我们老百姓的口袋里,不能白花花的盐从我们手里流出,却不见那银子啊!可惜,一个都没回来。”
洪晏听言刚想伸长脖子说点什么,溪川将人轻轻拉住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看向成康发红的双眼,好像那离开的不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而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外面。
“然后盐镇大部分都老实了,不,应该说是都老实了,你看我这条腿,就是那个时候逞英雄断的。”
溪川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之间一截空荡荡的裤管塌在地上,被一旁的小女孩抱在手里胡乱抟揉着。
成康伸出手去抓了那翘辫子几下,对着溪川骄傲地说道:“看,我闺女,心疼不?”
“嗯。”溪川微笑着点头。
小姑娘虽然因为营养不良而头发枯黄,但脸蛋却是圆圆的,没有像周遭大人那般双颊凹陷,皮肤也是干干净净的,逗起来尤为惹人,一看就是精心养的,在这吃人的盐镇实属不易。
成康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后来我就不敢了,那个时候我婆娘怀孕了,因为我断腿这事儿吓得差点早产,我害怕啊,我那么拼命不就是为了让她逃出去嘛,她不能没了。所以思来想去我还不如苟着,起码有我护着,我们一家还能在一块儿,还能活。”
“第二次嘛,就没什么风浪了,你看见那边儿啃布吃的老汉儿了吗?”
溪川顺着成康手指头的方向瞧过去,若不是他提前点明那里趴着的是个老头儿,她可能压根看不出来。
灰败的头发枯燥如茅草,均不及肩,一看便是太过脆弱折掉了,稀疏挂在头上,可怜晃动,嶙峋的肩头起起伏伏,像炎日里吐舌头的瘦犬,对畜生都不屑于脚踏的东西张开嘴啃食去。
溪川手指蜷缩攥紧,垂下眼睫掩饰目光中晃动不安地诧异,初来此地时她还没有感觉,想着再大再严的牢笼也左右不会关她太久,等到楼箜找到李将军,自己还能出去,可此时一个屈居于墙角的想法却突然随着老者气喘的声音,得了名为恐惧的养料,狂长起来。
若楼箜没有出去呢,若楼箜死了呢......
死亡和消失不足为惧,而更令人绝望的东西是活着却已经心死的□□,他们麻木不仁的举动和眼神像看不见深浅的井口,从死寂处缓缓凝望,将活着的生气干干吸走。
溪川转过头来不忍再看,强行忍耐着蠢蠢欲动的负面情绪。
成康这种见怪不怪了的也摇摇头,不想在将目光多停留。
“第二次暴动的便是你方才看到了这些人。”
溪川募地抬头,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怎么会,他们有能力吗?”
“没有。”成康怅然道,“真正有能力逃出去的都已经死在第一次暴乱中了,所有人心里头都蒙着巨大的恐惧,尤其是亲人死在第一次暴乱中的那些人,他们愤恨、恐惧、哀拗、想不通,就变成了一群行尸走肉的疯子,聚在一起分不清敌我,见人就咬,所以这一次没有成功的很大因素是他们想杀我们,烧盐匠内部起内讧了,还没等官兵来呢,那帮人就被清理的差不多了。”
“那他是后来疯的吗?”溪川问道。
“不是,是那次。”
溪川困惑地睁大双眼:“那......”
“你是想问为什么这些人已经疯了,六亲不认,为什么没被清理掉是吗?”成康自问自答道,“当然是因为他们还能干活,是劳动力,这帮周扒皮,不会放弃任何一滴没有压榨殆尽的血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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