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亭子垂下的藤蔓缝隙，落在莫灵杉的发梢上。原本站在阴影处的少女，此刻像被镶了一层金边。
祁昀岚有一瞬的恍惚，没发现自己的眸子里，先前的阴冷被这光晕驱散了大半。只见他轻靠椅背，薄唇漾起一抹清浅的笑：“云某觉得甚好，书读百遍方能明理知礼，不知沅姨娘意下如何？”
“云先生仁慈，”沅姨娘扯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冲园中嬷嬷们摆摆手，略微抬高了声量道，“柳姨娘，如此便免了你受皮肉之苦，回房将女子四书重新誊抄百遍，好生养养自己的性子。”
“谢...谢大人开恩。”柳姨娘慌忙站起身，原先的绫罗织缎在草地上磨得皱皱巴巴，狼狈不堪。她小脸一瘪，似是又要哭出声，强忍着泪水辞了众人便回房去了。其他几个姨娘见状，也都慌忙告退，只留下了沅姨娘。
“莫姑娘过来坐，”如此一番闹腾后，沅姨娘却似心情很好的样子，自来熟得拉着莫灵杉坐到身边，眼里带着探究，上下打量起来，“上回匆匆相见，现在仔细看来，倒是个清秀佳人。”
“沅姨娘谬赞了。”
“真令人感叹，如此年轻秀丽的姑娘，竟是个巫者？”沅姨娘笑意不减，却冷不丁道。
莫灵杉神色一震，察觉沅姨娘的试探：“姨娘高看了。民女只能算个操办百姓身后事的葬仪师，偶尔替乡亲们诵文祈福驱邪，并不会正经的巫术。”
“哦？那许是妾听岔了，”沅姨娘莞尔，“妾也只是听老爷说起此事，好奇罢了。”
莫灵杉心下暗惊，昨日她情绪混杂，却忘了说明这点，眼下城主府几人该不会也以为她是个会巫术的巫者吧？看来得找个机会解释一下。
世人敬神又畏神，巫者身为人神间的纽带，却依旧是个凡人。若无权势之人庇护，被认为是神鬼降身，与己反倒是个灾厄。巫者在这个时代，最佳归宿便是巫官。
祖母擅精密巫术，可驭符阵，但从未让外人知晓，莫灵杉也是偷偷练习，反正学无所成，之前从未担忧。况且一直活跃于乡野间，慕名而来的村民们也知晓祖孙二人仅做葬仪、祈福、驱邪等普通仪式。
现如今才发觉，不熟悉其中差异之人，便皆以巫者统称。若不解释一番，真被人当做是个独行的高阶巫者，那莫灵杉的生活再无宁日。
“不知二位此番前来，有什么妾身能帮上忙的吗？”沅姨娘不再深究，声如莺歌般悦耳，轻抬玉手为祁昀岚斟茶。
“不知沅姨娘，可知晓公子李珏之事？”
只见沅姨娘的手指微微一顿，但很快便不着痕迹地将清茶斟好，放至祁昀岚手边，含蓄道：“云先生也知，大公子乃夫人嫡子，与我等婢妾身份有别，自然来往得少。”
祁昀岚不置可否，手指摩挲着杯沿。
沅姨娘见祁昀岚不说话，便斟酌道：“妾协助夫人掌管府中事务，也是在公子过世之后了。”
“刚才过来时听园子里童声嬉戏，想来李老爷不止李珏公子一个孩子吧？”莫灵杉朝花园四周张望了一下问道。
“老爷宅厚，膝下子女皆养在生母院中。妾身几人熟络，几个公子小姐又年纪相仿，便时常在一处玩耍，”但见沅姨娘起身，缓缓走至亭边，望着满园春色，身姿曼妙却笼着一抹哀怨之色，“但尊卑有序，大公子又是夫人独子，先前也从未与我们在一处的。”
“那平日里公子多与谁来往？”
沅姨娘抬手抚了下鬓发，眼眸微闪：“在府中除了老爷夫人，应该就只有公子的贴身小厮了。”
“哦？那小厮如今何在？”
一旁的管家赶忙上前道：“那小厮自知照顾公子不周，事发当日就投井自尽了。”
自尽？
莫灵杉心中五味杂陈，若非今日到李府，甚至不知这事背后早已再添一阴魂。
祁昀岚察觉她情绪不对，便接过话茬：“不知可否见一下夫人？想来公子之事，还是夫人比较清楚一些。”
“抱歉了云先生，这...夫人其实是得了惊症，已是神志不清。大夫说了万不可再受惊扰，否则性命堪忧。”管家躬身致歉，回绝了祁昀岚，“为了夫人声誉，还望云先生莫要传扬此事。”
眼见这沅姨娘和管家二人表面恭敬，却滴水不漏，今日怕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将至晌午，太阳渐至正中，亭中阴凉也淡了几分。
正当祁昀岚打算招呼着莫灵杉一并告辞时，一个丫鬟从远处的长廊提着裙子急匆匆跑来，待至众人跟前忙跪下道：“沅姨娘，不好了，夫人她...她发病了，去您院里找小公子了！”
“你说什么！”沅姨娘一改温婉模样，脸色乍变，声调都尖锐了些。
“好...好像说是去找大公子旧物。”
“什么旧物？不是都让你们处理了吗？”沅姨娘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才想起祁昀岚两人还在场，不得已忍住心下焦急，噤声思忖着该如何找补。
“姨娘恕罪，奴婢也不知啊。姨娘快去看看吧！”
祁昀岚此刻却眉色舒展，朝着沅姨娘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有公子旧物，那烦请沅姨娘带路，云某也想一并看看。”
沅姨娘见无法拒绝，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勉强扯了扯嘴角，转身给祁昀岚二人引路时朝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心领神会，先行离去。
花园旁的长廊依流水而建，水面漾着层层金光，数条锦鲤在其中悠然游弋。沅姨娘在前方带路，莫灵杉则推着祁昀岚跟在其后，为了走平路，沅姨娘不得不绕得远了些。
只见沅姨娘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衣角摆动间步伐略显慌乱。正当她行至一假山旁拐角处时，迎面与三个丫鬟撞了个满怀。
沅姨娘本就步履匆匆，这一撞力道可不小，她跌坐在地一时半会儿竟起不来身子。其中两个丫鬟见状，慌忙上前去扶她，剩一人则是跪趴着，不敢出声。
莫灵杉见这光景，本能地松开祁昀岚的轮椅，向前走了两步。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时，就感觉后腰抚上了一只手，她身形一僵，未待反应，这手就猛一使劲，她受力直接向前方地上三人扑了过去。
“啊——”只听沅姨娘一声惨叫，才稍稍爬起就又被压倒在地。
莫灵杉也是感觉莫名其妙，正皱着眉要撑起身子时，就见刚才还跪趴着的丫鬟忙起身上前将自己扶了起来。
“多谢。”
嗯？手心突然被塞了一个东西，莫灵杉一愣，转头对上那个丫鬟略带深意的目光，心下了然，趁无人注意忙将东西收了起来，之后略带歉意地去扶沅姨娘。
“沅姨娘，您没事吧？民女是想扶您，但不小心被云先生的车绊倒了。”
“你们怎么看路的！连我都敢撞！”沅姨娘勉强扶着假山石站起身，本就焦急的她，愤愤地甩开几个丫鬟，当下就“啪”地甩了三人各一个耳光。
还不解气，指着莫灵杉的鼻子正要开骂，却听见祁昀岚轻咳了一声，“沅姨娘是要教训云某的人吗？”
“...妾身不敢。”沅姨娘咬咬牙，强忍着怒火，转身就朝前走。
又绕过几个假山水潭，楼阁长廊，前方便是沅姨娘的翠羽轩。
果不其然，管家已经院门口等着了，却是不见夫人。见祁昀岚等人到了，忙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管家身旁跟着一个仆人，手里捧着个红木匣子。
“云先生，这便是大公子的旧物，”管家指着红匣子叹气道，“不过是些公子儿时的玩物罢了，很早前就给小公子玩耍了。只是夫人如今忧思过度，这才...唉。”
“哦？夫人在哪呢？”祁昀岚明知故问。
“是这样，刚事发紧急，奴才便去寻了大夫，给夫人施了针。这下已经恢复神志，回院中修养了。”
“如此，那云某与莫姑娘便先告辞了。若贵府还有想起什么细节，烦请通报城主府。”说罢，祁昀岚便携莫灵杉离开了李府。
马车内。
莫灵杉掏出那个丫鬟偷偷塞给自己的东西递给祁昀岚，却见他只瞅了两眼就丢回给自己，于是放在手心仔细翻看。
这是一个绣工精湛雅致的香包，闻着气味有一股浓郁的花香。
物件很精美，莫灵杉却皱了眉，她从不用这类东西，对此知之甚少。
一来是常年与香火作伴，香包在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二来，她十分不擅针线女工，顶多是为破洞的衣服简单缝补一番。
看来，得回去问问莫晚芙了。
莫灵杉撇撇嘴，侧头却发现祁昀岚在盯着自己的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磨出了丝丝血痕。许是刚才被祁昀岚推向沅姨娘时蹭到了。
“抱歉，我...”
“没事，小伤而已。”莫灵杉倒是不甚在意，顺着话问，“不过先生是怎知那丫鬟有信物的？”
祁昀岚动了动唇，凝眸看了莫灵杉几眼，见她只是一脸请教地望着自己，暗叹了声缓缓道：“今日怕是那李夫人导的一出戏。”
“李夫人？”
“想必那李夫人并未疯癫，只是被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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