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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好家伙，还有意外收获。
李胜男挑了挑眉，不知道为什么，直觉他们可能要知道当年唐大赫案的真相了。于是她故意引导着问：“我们本来是想先向您问完了李思娣的事情再问顾东川的来着，不过现在看起来，似乎是顾东川的故事比较多——您为什么这么说？‘宁肯杀人也不会自杀’，为什么这么说？他杀过？”
沈梅定定地看着李胜男，嘴唇动了动：“杀过。”
“他杀了谁？”
“唐大赫。”
“时间？”
“2016年8月1日。”
“杀人手法？”
“车祸。撞死的。搞了一辆货车去撞的。怕死得不透，还开车在他身上碾了两圈。”
“说得这么细，你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我就在副驾驶坐着。”
“撞完人之后货车怎么处理的？”
“撞完就洗洗送旧车处理厂了，这么多年了，早拆吧成零件卖干净了。”
“尸体呢？”
“死后第三天，以顾东川的名义出殡，送火葬场火化。”
“你送的？”
“当然，我可是‘顾东川’的老婆，替他操办后事是应该的。”
短短几句话，六年前那件案子就已有了结果，沈梅全程面不改色，冷静作答，丝毫不拖泥带水，仿佛是在回答李胜男漫不经心问出的“吃了吗”一样根本不需要犹豫思考。
冬季上午的暖阳暖烘烘地照射进这间坐着卧着将近二十个人的八人病房，而最靠窗的这个位置，他们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李胜男看着她，半晌，又问：“你知道你这个行为是什么吗？”
“知道，”沈梅指指自己，笑了，“我这不是正在遭报应吗。”
李胜男也跟着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会替顾东川瞒下这件事。”
“可是警官，”沈梅盯着她，还在笑，“我恨他啊。”
“再说，我已经替他瞒了六年，还不够吗？”沈梅说。
“可是今天你得知他死讯的时候的表现，看起来似乎对他还有感情，”李胜男道，“我还以为你会选择一直替他瞒下去。”
“感情？”沈梅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感情的确是有的。”
“可是恨更多。”她说。
“原来如此，是我多想了。”李胜男道，“我看你一直转移话题要说李思娣，还以为你有意隐瞒什么。”
“小李护士多好啊，光是想想她就让人觉得开心，”沈梅道，“为什么不先说小李护士呢？”
“不开心的事当然要留到最后才说，越晚越好。”沈梅道，“我没多少时间了，当然要及时行乐。不开心的事拖得越晚对我越有利，毕竟说不定一个运气好，我就不用不开心了。”
“你今天跟我们说出的这些话，已经足够让我们不用再顾虑你开不开心了。”李胜男说。
“那真的是太好了。”沈梅说。
李胜男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到时候会帮你办取保候审的。”
“不必了，警官。”沈梅说，随后又张开手臂，“你看看这里，你再看看我。”
“我活不到那天了。”沈梅笑了，不同于之前提到李思娣或是顾东川时候的微笑和冷笑，她这笑容看起来倒像是终于由衷地感觉到了开心，为自己开心。
“我这命本来就是顾东川一直花钱吊着的，我已经这么半死不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活了两年了。”沈梅说，“如今顾东川死了，没人再会花钱花钱留着我的命。我很快就会死了。”
“你别这么想，人活着，总还是要怀抱着些希望的，不是吗？”李胜男努力地劝解，只是她觉得任何语言在这个似乎一心求死的女人面前看起来都太过苍白。
“警官，你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啊……”沈梅望着她，幽幽感叹，“如果我也像你这么大，或许真的会像你说的，始终怀抱着希望，并最终带着不甘死去——可如今我这个年纪了，这一辈子经历的苦已经够多了……等以后，你经历了更多的事，或许就会明白我如今的心情了吧……”
“不过我是不是应该祝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比较好？”沈梅看着她，补充了一句，“还是说你或许已经明白了？”
李胜男看着她，没有说话。
良久无言，病房里的人们或嘘寒问暖，或言笑晏晏，或痛哭流涕，或强颜欢笑，只有靠窗的这个位置，一时静默。
李胜男原本就不是什么擅长安慰别人的人，如今这情况，她直觉他们不好再问下去了，但案情也算是取得了重大进展，她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毕竟沈梅并没说错，她如今活一天少一天，说不定今天不把该问的都问完，明天她就死了。
于是李胜男努力地开口：“你……也……节哀……你先生这么爱你，费这么大力气希望你活着，肯定也不愿意你太难过的……”
“节哀？”沈梅嘲笑地重复了一遍，“爱我？”又更嘲笑地重复了另一遍。
这天就又被聊死了。
李胜男无助地看向一旁已经半天没说话的路天辰。
路天辰叹了口气，给了李胜男一个“你果然不堪大用”的眼神，再次拔开笔帽，不带一丝感情地开口：“杀人动机是什么？”
沈梅于是停下了笑，将视线转向路天辰，慢慢地道：“因为他该死。”
“为什么这么说？”路天辰问。
“唐欣家的事，我都知道。”沈梅说，抬起头来，眼里迸发出愤恨的光，“那个唐大赫，他就不是人！”
随后，沈梅又将视线转向李胜男：“你是警察，我以前没见过你，但是我相信你。”
“你刚刚还说你见过我。”李胜男说。
“我也说了我认错了。”沈梅说。
沈梅说：“我有一个秘密，唐欣知道，但我猜唐欣没跟你们说过，一旦这个秘密暴露，我可能会害了唐欣。我是一个将死的人了，以前能帮她的就有限，以后就更帮不上了，但你不一样，你是警察，如果将来有一天，这个秘密有可能会被别人知道的话，你能帮她。”
沈梅说：“所以这个秘密，我只跟你说，这是我的动机。至于听完之后怎么跟你的同事们交代，是你的事。”
“要听吗？”沈梅问。
李胜男盯着她，良久，说：“你等我一下。”
随后没管路天辰，转身离开病房，不一会儿，推了一辆轮椅进来。“上来。”她对沈梅说。
沈梅于是坐上轮椅，被李胜男推着，一路无言地走过病房走廊，又一路无言地坐上住院楼的电梯，再一路无言地升上天台。
李胜男脱下自己身上的冬装，当着沈梅的面将它倒过来抖了好几下，再用它将沈梅严严实实地裹起来，随后打开天台的门，推着沈梅上了天台。
路天辰原本一路跟着她们，此时却收起笔记本在天台门口站定。
李胜男推着沈梅继续向前走，走到天台的另一边，将自己的两部手机都拿出来，解锁。
“没开录音，也没开录像。”李胜男将手机展示给沈梅看，两部手机均是停留在初始界面，没有进行过任何操作。
“我身上也没藏任何录音录像设备。”李胜男说，随后当着沈梅的面脱掉了身上的厚毛衣，只留下一件内衣。
此时天台门口的路天辰早已远远地将身子背了过去。
李胜男看着路天辰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沈梅坐在轮椅上，目光在李胜男身上转悠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她的左小臂上。
李胜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没什么，小事。”
“衣服穿上吧，”沈梅把目光收回来，说，“大冬天的，冷呢。”
李胜男也不矫情，将厚毛衣也用力抖了一抖，就利落地穿回了自己的身上。
“说吧。”李胜男说。
沈梅于是叹口气，低下头，慢慢地将手从李胜男的冬装袖子里伸出来，又慢慢地将左手的袖子拉上来一点。
常年病痛的折磨使得她骨瘦如柴，左手手腕上的黑色大手表即使是扣到最后一个扣眼，在她的手腕上依旧显得空空荡荡，所以她将腕表的位置戴得靠上了一些，勉勉强强卡在了胳膊上。
黑色的奇怪的大腕表，一个巨大的表盘上排布着大小不一的六个小表盘、有黑色和红色的星星、有一红一黑两根指针的大腕表，计算机天才李雷都搞不定的大腕表，和顾东川手上那块一模一样的大腕表。
沈梅低头盯着那块表，看了又看，终究还是被天台的寒风吹得冷了，哆嗦了两下，又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远处的路天辰已经将身子转了回来，但是他只能看见沈梅轮椅上佝偻的背影。
“其实，这不是我的秘密，在下面的时候我骗你们的，你们刑警都是人精，我怕我一个不小心说错了什么，你们会猜到什么，我就守不住这个秘密了。”沈梅说，“这是唐欣的秘密。”
“唐欣这孩子，命苦。”沈梅说。
“她不是她爸妈亲生的，我刚到居委会上班那年，她……六七岁？也可能五六岁，记不太清了……她是她爸妈领养的，唐大赫两口子结婚很多年没孩子，后来有一天有人在他们家门口扔了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唐欣——他们两口子最开始对唐欣还是挺好的，可是好景不长，唐大赫后来下了岗，又找不到工作，慢慢地就脾气越来越爆，对老婆孩子动辄打骂。后来他老婆终于受不了跑了，只留下一个小唐欣。唐欣那孩子年纪那么小，唐大赫那个畜生也没有放过她，她四五岁就得出去给她爸买酒，买完了回来给她爸做下酒菜，可大多数的时候也只能得到一句‘不好吃’的评价和一顿毒打
“再后来，唐大赫越来越过分，他甚至把那么小的孩子抵给讨债的，甚至还扬言要把唐欣卖了——要债的都比唐大赫有良心，都比唐大赫对那孩子好——可是唐欣那个时候毕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还对她爹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还觉得只要自己听话懂事，就不会再挨打了——不仅不会挨打，她妈也会回来，她又能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家……
“不得不承认小唐欣真的是个聪明又勇敢的孩子，她偷偷地从要债的那里跑掉了——跑回了唐大赫身边……
“但这也许是唐欣这一辈子做得最错的决定。
“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为自己以后几十年的漫长人生，做出的，最错的，最无法悔改的，最无法挽回的决定。
“唐大赫那个畜生……他居然说，既然连人贩子也看不上她，那还不如让他……她才只有七岁！她是他的女儿！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可她也是他的女儿啊！他怎么能……怎么能把自己的女儿给……
“畜生……他就是个畜生……
“五年啊……从七岁到十二岁，直到唐欣上了初中住校，不在他身边了，他才终于做不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了……可每次，只要唐欣放假回家，他就又会……
“我这些年，也不是没想过帮她，我想帮她逃走，也试过把她远远地送走。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最终都会回到唐大赫的身边，唐大赫再怎么打她，再怎么……她也始终对唐大赫不离不弃……我也是近两年才知道，有个词叫‘pua’，唐欣那个孩子，就是被她那个畜生爹给pua了。我知道，这孩子的心理出了问题了，她需要人帮助，她靠自己的力量离不开那个王八蛋，就算我把她送走她也会想办法回来……
“可是我不能找别人帮忙……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被人知道，她从七岁开始就被她养父……她以后要怎么做人呢？……
“不能让别人知道啊……她以后还得活呢……她才十几岁，她以后还有漫长的几十年要活呢……她的童年已经被毁了，我不能让她以后的人生也被毁了啊……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发生这种事不是她的错’‘有罪的是那个畜生’‘只要内心强大就可以不惧别人的目光’之类的话……可是警官，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坚强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像你这样，不会对她投以异样的眼光……不管她以后在哪，只要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一人一口唾沫就足够淹死她了……
“警官，言语和目光这种东西，真的能杀人的……
“所以她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唐大赫，到别的地方去，到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去，重新活……可是她离不开唐大赫，她被唐大赫pua了，她还是个孩子，她没那么强大的意志力，她靠自己的力量根本离不开唐大赫……
“所以，就只能让唐大赫离开她了。
“我思前想后，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于是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顾东川。我不求顾东川一个男的能对唐欣有任何的理解、体谅、同情，他只要承诺保守秘密，并且能让唐大赫永远离开唐欣就行。
“至于后续的那些处理，换身份什么的，不过是我们想的一个办法，我们以为，只要让唐大赫名义上活着，就也是保护唐欣的一种办法，毕竟唐欣自己不会主动跟别人说自己的事——这样我们就可以，能帮她瞒多久就瞒多久。
“这就是我的动机。
“如今我得了这个病，没几天活头了，顾东川又已经死了，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我求求你，李警官，我求求你，唐欣这个孩子太苦了……我求求你，如果将来有一天，真的，这件事真的瞒不住了，如果真的有人知道了……你是警察，你能不能想想办法，你帮帮唐欣，帮她换个身份也好，或者帮她换个地方也好……你是警察，你肯定比我有办法比我有手段的……你帮帮她，我以后护不住她了……你帮我护着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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