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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辙碾过松雪，车厢中传出青年声音，不疾不徐道；“师父，痂皮中有沙砾，但我怕切开清理，血会止不住。”
“御赐的金疮药不是带了？”老者面色不改，身着赭黯僧袍坐在门帘前，拉缰绳驱使方向，“嗯？”声后侧头问道。
青年掀开帘子，探出头问道；“您也说是御赐了，用在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身上，岂不是浪费？若日后自己要用......”
老者拿马鞭敲敲他头，打岔道；“照你这么说，贫僧当初就不该拿那枚免死金牌救你徐正了？”
徐正瘪瘪嘴，恭敬道:“弟子知道了。”
晚间，两匹马在树下咀嚼干草，马车里陈缶雾睁眼，就见一青年大脸近在咫尺。
她连忙向后退去，起身靠坐在车板上，双眸警惕打量四周环境。
徐正道:“姑娘你等等，我去告诉我师父一声。”
他两步迈出帘外，看向蹲在马旁的老者，挠挠头，道:“师父，那位姑娘醒了。就是......她好像有点怕我呢。”
老者拍拍抓过干草的双手，起身边走边道:“你凑得近了，谁能不吓一跳？”
掀开车帘，陈缶雾正扒着程凊衣服，小心翼翼查看他的伤口，徐正惊呼道：“女孩子家家的，你怎么能随意扒男子衣服？”
陈缶雾从没觉得两人这样有什么不对劲，一时听徐正这样问，她无语凝噎吭哧道：“我……他……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身后老僧扯徐正到一旁，道：“小施主，我这徒弟嘴笨，只是他心有好感，不知如何表达，并无恶意。”
徐正整张脸顿时红透，他双唇嗫嚅，扭捏扯扯老僧衣服，道：“朴偌住持，您若再这么睁眼说瞎话，我回去可就告诉戈然大师，您藏酒的地方了。”
朴偌尴尬笑笑，道：“哪里的话。小施主要带这位施主去哪呢？若顺路，便一道同行吧。”
陈缶雾将信将疑，蹙眉问道：“您是皇城鸿和寺中的朴偌住持？住持为何会带人来北境边塞？”
朴偌拍了拍身旁徐正，道：“徐正的妹妹早年与他失散，此次听闻北境有流民，特来此碰碰运气。”
陈缶雾眉头锁的更深，道：“流民？塞北有将军坐镇，为何会有流民？从未有耳闻，更是从未见过流民身影。”
那人捋着白须，故作深沉，道：“耳听为虚，有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小施主需识清人，方能走通路。”
陈缶雾瞥了眼他，又闻，“施主若不信，大可以指定个地点，贫僧将施主安全送到，便就此分道。”
陈缶雾沉思片刻，语气缓和道：“不是我不信住持，只是这一路太过波折，不得不疑心遇见过的所有人。我和身边这位要进宫，不知朴偌住持所往何处？”
“贫僧与施主同回宫，您二人便安心留在这养病吧。”
“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无妨，施主请讲。”
“这一路追杀我们的，不只有匈奴，还有官兵，我们想在七日内进京面圣，不知可否......”
朴偌将身后徐正推上前，道:“贫僧这个徒弟，赶路是一把好手，七日内定送小施主进宫。”
“如此，便多谢住持了。”
一路逃窜本就耽搁了不少时间，陈缶雾心中忐忑，若赵福先自己一步回京，此刻面圣便成了众矢之的，这是一场豪赌......
——六日，再未曾飘过冬雪，马车进京入城门，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让人陡生焦灼。
陈缶雾看着一直昏睡不醒的程凊，向朴偌说道:“可否请住持将程凊先带回去，此次一去，不知是福是祸......”
车中老僧盘一串佛珠，闭目说道:“小施主放宽心，事情未必会朝最坏处发展。”
陈缶雾心中如有万鼓齐鸣，只当老僧安慰自己，并未再言。
马车一路疾驰，从正门左拱门进入皇宫，却无人敢拦，不禁使人侧目多看好几眼，这位皇城寺庙中，鲜少露面的朴偌住持。
“贫僧救过幼时皇帝一命，皇帝念旧情，贫僧方有此特权。”朴偌目光澄净，平然看向陈缶雾，解释道，“皇帝此刻应尚在早朝，小施主去？”
“就去早朝——奉元殿。”
阳春白日，红墙映金顶，飞檐盘踞卧龙欲冲向云端，古树蜿蜒盘旋在殿前，车马停顿些许，引得朝中人频频回首。
陈缶雾提衣摆，在众视睽睽之下踏上红毯中央，路过中大臣时余光暗扫，有愤懑，有疑惑，有平静，还有错愕。
她双手撩起衣摆，端端正正跪了下去，目光炯炯，直视龙椅上方。
龙椅上的人身着金丝朝服，年岁已至不惑，可剑眉星眸的眉眼间，却鲜少能看见岁月痕迹。
若脱下龙袍，走在大街上，大抵会叫人以为是哪家谦谦君子。终日身居高位，使他不怒自威的神态中潜藏淡淡倦意。
“臣女——宣林王陈邢之女，奉旨回京，特来此面圣谢恩。”陈缶雾额间搭双手之上，叩谢在地面。
朝堂之上瞬间引起轩然大波，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陈缶雾穿着实在算不得体面，衣服脏污不看，单是一脸花绿，蓬头垢面而言，便可治她殿前失仪之罪，身上隐隐散发着多日积累下的熏臭味，使人捏鼻退步。
鸿祯皇帝——陈昭仿若未闻，道:“平身。你一人前来？朕派去的钦差，赵福身在何处？”
陈缶雾并未起身，只抬头，又道:“臣女所说第二件事，事关家国安危，臣女不敢起。”
“讲。”
“臣女自十六七日前，接到钦差赵福传来的圣旨，应陛下旨意回京待嫁。恐有纰漏，臣女于次日便启程出发，才出山海关，便遇匈奴伪装商人行刺。”
有大臣插嘴道:“胡虏匈奴素来看不惯我朝，陈小姐父亲又常在前线与其交锋，看见你不杀你，难不成还供着，弯腰屈膝目送你离开吗？”
陈缶雾转头正面看向他，两厢锐利视线相交，出声大臣是大理寺丞，其身后那双淡然蔑视的眼睛，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宁君。
她讽刺笑道:“自然，匈奴自然不能于将府人和颜悦色，可臣女一未绕路，未特意去匈奴营地前招摇；二来只是潦草启程，家中长辈并未大堰旗鼓办什么送别礼宴。当日车马络绎，臣女想问大人，匈奴是如何精准辨别臣女所乘马车模样？又是从何得知臣女出关时间？”
大臣一时未想到如何回答，吭哧半晌，回击道；“那陈小姐不应该怀疑是否是将军府内部出了奸臣了？钦差乍去，如何勾结敌寇！”
陈缶雾故作恍然大悟之状，挑眉含笑，道:“如此说来，您与钦差赵福素来交好？连他日日行踪都知晓一清二楚。还是说，你有意诬陷将军府，挑拨离间君臣手足情谊？”
她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笑容愈发诡谲，语气放缓，一字一句问道:“包藏祸心，其心可诛，您身后人......”
话语戛然而止，引起朝中骚动久久未止。
寺丞还欲还口，身后宁君不动声色踢了一脚他，开口圆场道:“周平大人不过是忧心，朝中百官听陈小姐一席话，引得人心惶惶，互相猜忌，这才是真有毁先帝打下百年基业的预兆。”
高堂之上，陈昭眸光灰暗不明，扫过宁君又落到陈缶雾身上，却迟迟未开口。
内阁首辅邹渊成抬手，示意陈缶雾接着说，他道:“在这朝堂之上，皆为国安家兴。陈小姐，周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你又为何执意有人通敌呢？”
陈缶雾道:“还请首辅大人耐心听臣女娓娓道来。匈奴扮商队行刺，钦差赵福独自策马逃命，留我与同伴费力解马车缰绳，若非同伴身手尚可，我早已命丧黄泉。然那马不过跑了两日，便跛脚到无法再行，一查看马蹄，才发现前蹄早已被人刀划出一道红痂，林中奔走多时已实属不易。”
“试问，马和官兵是由钦差带来的，只于早间出现在王府门前，有谁能动手脚？”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陈昭蹙眉道:“如此说来赵福甚是可疑。那你是如何进京，程凊人又在何处？”
“臣女与程凊乔装入城换马，却见官兵与匈奴同行，双方分头行动盘问路人。臣女受寒昏厥，不得已在客栈歇脚，遇搜店侥幸逃脱，却在马市中遭其围剿，程凊为掩护臣女出逃，身中数刀，最后双双昏倒在郊外，被朴偌住持所救，护送回宫中。”
陈昭面色更冷，柔声问将哭的陈缶雾道:“缶雾可看清官兵衣着了？”
陈缶雾回忆半晌，回道:“回皇上，官兵皆身着青玄，若说要有不同之处......大抵便是剑刃之上刻有一飞鱼图案。”
文武百官听此话，瞬间将视线投掷在宁君周身，陈昭眼皮下搭，目光幽深，看向宁君问道:“爱卿？你助赵福勾结匈奴，意欲卖国吗？”
宁君本一副悠然看戏态，乍然间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忙走出到中间陈缶雾身旁，跪下叩首道:“冤枉啊！皇上，小人红口白牙诬蔑忠臣，您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对名册，决少不了一人。”
陈昭未接话，转而问向陈缶雾，道:“缶雾可有何证据支持你的指控？”
陈缶雾道:“程凊在于歹徒缠斗是，曾捡胡人弯刀一把，官兵长剑一柄，现于朴偌住持处。”
陈昭闻言，面色严肃，道:“来人！暂压锦衣卫指挥使宁君，及其九族入诏狱，静候待审。派左镇抚使带锦衣卫，寻赵福踪迹，并压其九族入诏狱候审。散朝！”
陈昭怒气正盛，早年皇帝继位，连月下召处贵族权宦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现下虽不急当时，但依旧无人敢开口求情阻拦。
太监总管康禄一路小跑，才追上正要出宫门的陈缶雾，他道:“陈小姐，您等等，陛下有请。”
陈缶雾眨眨眼，今日本已殿前失仪，皇上没有降罪已是恩赐。她本想回府梳妆打扮一番，看看外祖父和外祖母，再进宫接程凊回家。
眼下皇上叫她入宫，定不是叙叙家长里短这么简单，一时半会脱不了身，她怕程凊在皇寺醒了，没见到自己会害怕。
康禄见她犹疑，又道:“小姐不必忧心，皇上只是怕走露消息，留您在宫中小住。您就当是和自己的伯父唠唠您父亲近况也好。”
陈缶雾云里雾里跟着回到宫里，陈昭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见人来，全然不复朝堂上面不带笑的严肃之色。
他引陈缶雾至客椅，和煦问道:“缶雾年及金钗了吧？可有钟意郎君？”
陈缶雾两世第一次进到养心殿内，略有些紧张局促，回道:“回皇上，不曾。臣女经此一遭，尚心悸惊慌，风寒未愈，可能还需缓几年，再择婚配......”
陈昭颔首，又道:“婚配不急。此事尚且未知全貌，但赵福吃里扒外已八九不离十。朕已交代封锁消息，恐你出现在城中，打草惊蛇，留你在宫中两日，你可有异议？”
“臣女正有此意。”
“陈邢教女有方，家中子女皆能文善武，实乃我朝一兴事。既如此，你往皇后宫中去吧。”
陈缶雾行礼退到门外，由宫女领到春宁宫，皇后坐在主位之上，手中把玩珠链，眼皮都没抬，抬手轻轻一挥，掌事宫女便走到陈缶雾面前，道:“陈小姐，请随奴婢这边走。”
皇后位高，可忽视礼节，陈缶雾却不能，行礼驻足半晌，依旧没引人张口客套一句。
并非是要皇后和她客套几句，但这明显疏离的淡淡敌意，却令陈缶雾摸不着头脑。
至一处偏殿，宫女微屈膝行过礼节，便头也不回远去了。
陈缶雾转了一圈，这偏殿除冷清外，一应俱全，更可喜的是，一眼望得见鸿和寺寺内。
晚间，将近子时，陈缶雾沐浴梳洗过，将发丝随意拢在脑后，换上绒襟长褙，探头探脑走出门去。
宫规森严，午夜走不了正路，陈缶雾也省得应付是非，她在墙边摸摸搜搜，终于找到块得以垫脚翻墙的大石头。
悄悄摸摸寻进寺中，正左右回头观察四周，却感到额角一痛，耳边传来一声闷哼，陈缶雾心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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