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尽以生命为她开的这条路，烟归没有退缩，也没有回头。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如顺流而下的不归川，从来便无退路。
“天上人间会相见。”
烟归想到此，嘴角不自觉弯起，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人愿跟随她，便足以生出勇气对抗所有不公的天命。
回到灭世之劫那一刻，能有什么可怕的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正如雪尽所言，游鱼入海，浮云归山。死亡，无甚可怖。
穿过浩瀚时间海，烟归稳稳降落在一个荒原。
她不由得想到上一次的传送失误，那时，雪尽的身体状况恐怕就不太好，阿夕的死是一个雪尽都没有料到的意外，在分身死后，本体才匆匆赶来。
而她，做了什么呢？她说出那般伤人的话，此后屡番试探屡次伤他。
雪尽是怀着什么样的必死之心接近她的呢？又是如何控制着自己不心动，不沦陷的呢？
到底有多少的精诚和愚勇在身，才支撑他孤身走到她眼前，而他明明都捧出了一颗真心，她却想着再次抛下他，独自离去。
荒原之上，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烟归听着飒飒如泣的风声，踩碎一地枯枝，向着记忆中的那座古庙走去。
一路上茫茫灵魂无助地漂泊着，他们是死在洪水中的王都子民。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求救声。
烟归心底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控制不住步子往那里走去。
她这一次赶上了，赶上了那只孤鬼被分食的前一刻。
她只微一抬手，便击退了怨鬼们。
怨鬼们先是神色一怔，在看清烟归的面容后，霎时面容扭曲，“原来是你，前朝的明华公主！”
一模一样的话语，烟归有些头疼地捂住耳朵，帮他们说了下去，“难怪会水淹王都！原来是想要存心报复！”
群鬼大惊，没有料到这人居然恬不知耻地承认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那从鬼门关死里逃生的孤鬼，在见了烟归后有刹那的恍惚，她明明预估好了时间，她能保证在明华出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群鬼吞噬，从而激发明华心中的仇恨。
可是为什么，明华不但提前过来了，还一脸的平静。那个会蜷在她怀里无助地哭泣的明华，哪里去了？
烟归冷眼望向那只孤鬼，淡淡道：“我救下你了。你还想怎样？”
孤鬼还有些不服，想要继续冒充王后，一把拨开怨鬼，跑到她跟前，“明华，我……我只是想要你替我报仇啊。”
烟归不会第二次被利用，“仇恨并不能消弭仇恨。他们是无辜的。”
“那我呢？我就不无辜了吗？整个南国都不无辜了吗？你还想做善人，你还想继续帮他们吗？”孤鬼歇斯底里地嚎叫，“你想做人人称颂的神，难道要我们为你的丰功伟绩铺路吗？！”
“可逝者已矣，那些死去的人都去转世了，你还留在人世做什么？”
烟归引导着孤鬼看向那些荒原之上的怨魂，“这些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要毁灭他们的灵魂吗？”
“不可以吗！他们死得那般轻松，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世间事本就荒诞无解，她无法替孤鬼解答。
正是此时，九百多年前的明华从古庙跑出来，一身血污，满脸仓惶，在见到烟归后，目光晃了一晃，几乎是没有思索，便召出了破云剑，剑气聚集，向烟归涌去。
她满怀怒气地质问：“你是什么妖魔？居然敢变成我的样子？”
烟归一面躲闪一面思考对策，此时的她们俩，实力不相上下，打得不分伯仲，难分胜负。
“明华，我就是你！你冷静些！先停手！”
然而明华脑中一片混沌，压根听不得烟归在说什么，只一昧地发起进攻，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
烟归忙以掌结印，聚云为剑，去抵挡明华猛烈的进攻。
两只气劲相同的剑一经碰撞，爆发出震彻天地的声响，激荡开此地弥漫的云雾。
二人都被重重一击，退后数步，将剑插进地里才勉强稳住身形。
几乎都是下了狠手，两人皆身负重伤。
烟归趁此机会，打算和明华好好谈谈：“你看清楚，我不是妖，也不是魔，我就是你！”
“我是未来的你，你是过去的我。”
“你没办法打败我，我也没办法打败你，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明华有些愕然地抬头，目光落在烟归脸上，确实是一般无二的容颜，她手中动作顿住。
破云剑还想发起进攻，被烟归一袖子又劈到了十里开外。
“你，你为何能准确地预判我每一招？”
她的脸色就跟见了鬼一样可怕。
烟归只想速战速决，便长话短说：“因为我是九百多年后的你，我是为阻止你发动这场灭世之劫而来。”
“什么灭世之劫？”
烟归一怔，难道她已经阻止成功了。
眼前的这人看上去，衣衫破碎，神色憔悴，并不像是能发动灭世之劫的大魔头。而导火索——孤鬼的死，也已经被她阻止了。
她不自觉地伸手摸向脖子，那缚神咒仍在，依旧灼手。可是缚神咒便是为灭世之劫而落……
孤鬼听到灭世之劫，有些兴奋，“明华公主，赶紧发动灭世之劫吧！他们身上都留着罪恶的血液，他们早该死了！公主！公主！”
明华抬眸望向孤鬼，又望向茫然四顾的群鬼，最终目光落到烟归身上，“你的意思是，今日之我发动了灭世之劫，而你是为阻止我而来。”
“你是九百多年后的我。”
烟归心道：真是聪明，一点就通。
她试着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没错。”
明华：“后果是什么样的？”
烟归：“天君下界，为你落了一道缚神咒，从此在人世浮沉九百多年。”
“因何故醒悟？”
“没有醒悟。”烟归老老实实回答。若真是醒悟了，倒也不必来到此处。
“没有醒悟吗？九百多年后的我还是这般无用，没有丝毫长进吗？”
烟归觉得有被嘲讽到，可确实是如此，毫无长进。
“他们说，你能给我答案。”
“明华，只有你，只有你能给我答案。告诉我，你的痛苦，你的执念，你千年的坚守。”
明华愈发迷惑：“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
眼前人目光清澈，月光落入她眼眸，犹如照彻整泓碧波，烟归的声音柔和下来，她想，自己不能过于急功近利，不能太过于苛责自己。
“一群年轻的小神，一个垂垂老矣的鲛人，还有一个为你万死不悔的人。”
明华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疑惑更甚。
烟归上前一步，湛蓝色衣衫随风而动，银光在走动间流动，跨越黑烟腾舞的荒原，她伸出一手，伸向明华，“他们都在等着我回去，拯救人间，消解一场天地浩劫。明华，你愿意吗？”
“拯救人间？我可以吗？”明华步步后退，语气里满是怀疑。
也不能怪她，毕竟她不是烟归，她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救世。
烟归又往前一步，“可以的。告诉我，你的执念，消除它，突破缚神咒，我们就可以去拯救人间。”
“明华，过来。”
明华不喜被人逼迫，哪怕是被人循循善诱着，她也厌恶至极，难道披了蜜糖外皮的毒药就不是砒.霜了吗？
“我，我，我也不知道……你都比我多活了九百多年，你居然来问我？你，如果我能见到你，便意味着，我之后九百多年都是虚度！”
“我们真的能去拯救人间吗？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明华有些魔怔。
她一步步退后，重新召出破云，剑指烟归，眼神静而冷，“我是一个废物，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你走吧。你走吧。”
荒原之上，风声呼啸，四周回响着群鬼的呜呜咽咽之声，声音轻而缓，一声一声却如附在耳边低语，催促着烟归，讽刺着明华。
烟归抿着唇，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她知道自己有些心急了，可是雪尽不能白白牺牲，她不能无功而返。
“明华，你在怕什么？你过来，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的！”
“如果真的可以，我为什么会见到你！我能见到你，这就意味着，我失败了，我失败了……”
明华冷眼看着她，语气森冷如冰：“你想突破缚神咒?如何突破?你看见了，我并没有发动灭世之劫，可是你的缚神咒还在，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没有改变！”
孤鬼在一旁听了许久，见明华情绪越来越激动，忙见缝插针道：“是啊！明华公主，那你不如就发动灭世之劫吧！总归谁也别想好过！”
烟归和明华不约而同地回道：“闭嘴！”
孤鬼登时被唬住，立即噤声。心底仍旧盘算着如何让明华替她复仇。
烟归看着孤鬼，忽然有些悟了，然而她耐心已消磨殆尽，“所以症结根本不在于有没有发动灭世之劫。缚神咒从不因浩劫而落，只应执念而生。”
“你明知道那孤鬼不是母后，却仍旧要为她报仇。”
她嘴角浮起一个带着讥诮的笑，眼神冰冷，如一汪封冻的泉水，“因为你释怀不了父王和母后的离去，释怀不了南国的覆灭，更释怀不了这群人的死亡！你根本就不是在复仇，你也不是在发泄，你想要问问天，问问它，这世间事为何无解！”
明华提剑的手垂下，眸光黯淡，“所以，天回答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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