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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濯羽的历劫之旅并不十分艰难，因着他是天君之子，司命并不刻意为难他。
然而濯羽在跳入那轮回境时，便已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他只觉自己如同无根之人，在天界时孤苦漂泊多年，在人间亦如是。
直到灵泽三十六年的除夕夜。
濯羽本以为那是一场平平无奇的轮回，一个平平无奇的寒夜，却未料到竟迎来此生都未想过的不平常的际遇。
他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宫墙外，冷眼看着一群人类稚童为了争抢一点果腹的食物而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
愚蠢，肮脏，无聊。
司命星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得出来他十分忧心忡忡：“濯羽殿下，你这是何苦呢？你此世本投生在富贵人家，今夜该是和你这一世的父母的团圆之夜，你抛下他们跑出家门，又抢了乞丐的衣服穿，还坐在这宫门外碍眼，你这是做什么？”
“我一向顽劣，不学无术，我父母都习以为常了。”濯羽说着拢了拢那短了半截的衣衫，丝毫不觉得局促，不过寒冷，倒是实实在在不可忽略，“我把我的华衣锦服给了那乞丐，他还对我感激涕零呢。至于碍眼，我又没去打架，你要想说教你就看看眼前那一群毛孩子，非要争来抢去，都吵到我的眼睛了。”
司命哑口无言，“但你这……看起来怪可怜的。”
濯羽静静望着漫天炸开的烟花，绚烂而短暂，如同浮生一梦，那般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司命，我是来历劫的，你给我安排的人生太顺遂了。若如此，我很可能百世历劫之后，毫无长进。”
司命的声音听起来无奈又带着些小心翼翼：“殿下，我只是担心……”
“担心我回不去吗？”濯羽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毫不在意地用手指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淡淡道：“我宁愿过崎岖波澜的一生，也不要安逸地守着这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
“司命啊，你活了这么多岁，还是这般小心恭谨，回不回得去都是我自己的事，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呢？”
他还待再讥嘲几句，周遭的喧嚣霎时间停止了，唯有天边的烟花依旧绽放，将所有的热闹集起来揉碎烧毁。
濯羽察觉到有人接近，便装作孱弱的人类孩童蜷成一团，将脸埋进膝盖里，竭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步伐轻盈，似乎是个女子。
最后这步子在耳边戛然而止。那女子也蹲在了他的身侧。
濯羽心头生出几分厌烦，到底是谁要来打扰他的独处时光。
他霍然抬起头，只见一华服金钗的女子，乌发如瀑，垂于肩侧，姿容清丽，翩然若鸿。
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一双盈盈柳叶眼，仿佛噙着世间最澄澈的湖水，清亮柔和，令人见之难忘。
濯羽一时无言。
那女子大概习惯了这样的目光，面色不改地摘下肩头月白披风，毫不嫌弃地披到了他的肩头，未曾想那披风与她手臂上层层缠绕的银白丝带相连，她哑然失笑，而后不紧不慢地去解那缠得紧紧的丝带。
濯羽沉默地观察着她，这是一个十分美丽而端庄的女子，即便是严苛如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玉手纤纤却并不柔弱，指节分明，大拇指和中指处有薄茧，可见是常执笔之人。
面对一个肮脏乞儿仍能温柔待之，可见是极有教养之人……
那系带解开后，女子将身侧的食盒推到了他眼前，柔声道：“你不饿吗？”
濯羽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但眼前这女子着实有趣，她是在关心自己吗？鬼使神差地，他重重点了点头。
女子笑了，笑容简单纯粹，不似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笑容，仿佛只是为他肯点头吃东西而开心。
濯羽装出怯懦的姿态，不敢上前。
她拈起一块雪白的云片糕，其上还点缀着颗颗芝麻，濯羽想到了年幼时和母亲一起洗的月亮，也是这般表面看上去皎洁无暇，实则凑近了看，还是有不少深深浅浅的坑坑洼洼。
他就着她的手，慢慢将那一块平平无奇的糕点吃了下去。
“你方才怎么不上来领食物？”
原来她给他们都分发了食物，濯羽的目光暗淡了下去，将头埋进了脖子里，继续扮演着无辜的孩童，“我不想吃东西，活着没意思。”
一只手轻轻落到了自己的背上，“为什么呀？”
濯羽心底觉得讽刺，活了这么多年，来关心他的居然是一个陌生人，而这关心究竟带着几分真心还未可知。
他自暴自弃地说：“这世上没有在乎我的人。”
“总归我死了也没有人在意。”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在意呢？”女子的声音清冽柔美，如春风拂面。
濯羽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有些好奇她是否也会如同天界那些老古板说一些迂腐至极的话。
那女子却伸出一手，搭上他的眼睫，将所有的好奇和探寻遮去。
濯羽索性闭上眼睛，只听她道：“其实在这世间，很多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只是命运不给他们机会罢了。那你怎么就知道你的苦难不是命运给你的考验呢，你要逆天而行，你要向天证明，你一个人，也能活的很好，活的明光烁亮。”
向天证明吗？天道是什么呢？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玩一个游戏了。很有意思的，你也可以试试。那就是从每日睁眼的一瞬间就告诉自己，我只剩下今日可图了，那这一天我要做什么呢？去吃想吃的东西，去穿美丽的衣服，去见想见的人，去做所有没来得及做但很想做的事情。”
“会有人在意的，只要你不放弃自己，没有人能放弃得了你，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没有人在意你，可是春花在意，夏蝉在意，秋叶在意，冬雪在意，世间那么多美丽纷繁的事物都等着你去欣赏，去抚摸，去亲吻。”
“如果所有人都放弃了你，你也不要放弃你自己，好吗？你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了旁人。”
濯羽很想反唇相讥，可是对上她那双清亮干净的眸子，所有的话都说不出了。
果然，美丽的女子最是会骗人，连反驳都不能。
他假装听明白，点了点头。
女子莞尔起身，声音却带着一丝悲凉，“日子再难熬也有熬出头的一天，只要活着，活着就会有希望，明日之路就会是光明灿烂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走了。
濯羽看着她走入那华贵琉璃彩车中，走得不快也不慢，每一步都恰到好处的优雅与庄重。
着浓艳鲜艳的绯色牡丹镂金镶银坠珠宫裙的她脚下步步生莲，身姿曼妙卓绝，倒和天边的绮丽烟花互相映衬，衬得天地众生黯然失色，日月颠倒，所有的璀璨光华都在这年轻女子的裙下款款绽放。
有人唤她：“明华公主。”
原来她是这一朝的公主，难怪呢。
濯羽回味着她的那些话。
为了自己而活？向天证明？她如今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么敢去教诲一个活了几万年的老神仙呢？
不过倒是十分有意思。
雪尽看着千年前濯羽的脸上绽开笑意，一颗心却沉到了谷底。
于是干脆闭上双眼，不再去看。
可是灵泽三十六年冬，烟归的出现如惊鸿照影，将万籁春光渡入他的眼帘。
若说曾经的濯羽不能释怀母亲的陨灭，那在见到烟归在万人注视下自戕于祈雨台之上后，他此后所有的执念全是有关于她。
起初他不明白为何她能那般坦然地赴死，在之后的每一世的轮回中，他逐渐明白了她对生命的珍重，理解了她对苍生的厚爱。
濯羽再次飞升了。
他去寻了命簿想要看看那女子之后几世命运的走向，想要看看在他看不见的时光里，她在做什么……
可是他却知道了明华殿下那理所应当的飞升和荒诞的贬谪，以及在混乱的灭世之劫中被烙下祖神留下了的缚神咒，从此沉沦。
此后烟归彻底销声匿迹。
雪尽闭着眸，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他整个身子凉透了。
为着一线渺茫的希望，他堕魂成孤鬼，踽踽独行多年……
一道熟悉声音从头顶传来：“濯羽，你在这人世待太久了，跟我回去吧。”
雪尽收回思绪，缓缓睁眸，望向来人。
天君仍和多年前一样，一丝不苟地将头发梳得脉络分明，连脸上的皱纹都是那般板正严肃，和他满口的仁义道德倒是十分相称。
雪尽眼底是深邃的无悲无喜，“天君，回不去了，这是我的命不是吗？”
“你的命？”天君冷笑一声，多年前种下的苦果终于反噬其身，他却不觉得丝毫有错，“你是本君的儿子，本君自会有办法让你回去。”
“那母亲呢？你的妻子月黎呢？”
“她命数已尽。”
“太可笑了！天君，你自诩拥护天道，实则在拥护你的一己私心，你所珍视的，称之为道，你欲放弃的，称其为命。”雪尽眸中流露出痛苦和讽刺之色，“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便是你口口声声的天道！”
“是又如何？这世道艰苦，向来强者居上。你又能如何？你又当如何？”
“你当年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居然向我屈服，你求我救她？我告诉你，绝不可能！多年前我的答案是不，如今也不会变。”
雪尽早料到天君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因此此刻也并不意外，“那么雪尽的答案也是如此。”
天君脸色阴郁，如山雨欲来，黑云压顶般，连身边的巨浪也感应到他的情绪变化，在浩瀚穹隆之下和波动的滚滚黑雾一同狂舞作乱，拍得水墙霹雳作响。
“她同你是一般无二之人，天真愚蠢，狂傲自信，不可一世，都觉得自己有只手遮天的本领，实则什么也挽回不了！这样的人终究为世所不容！”
雪尽未置可否，转身离去。
天君抬眼望向远处一道人影，嘴角浮起志得意满的笑，胸有成竹慢悠悠道：“你放着好好的天神不做，甘愿堕魂做一只孤魂野鬼，就只是为了用这心火去割裂时空，去解救她吗？”
“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那和谁有关系？和她吗？”天君抬起一指，指向那一处人影。
雪尽脚步一滞，有些错愕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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