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片祥和的临海不同，涔北的气氛要压抑得多。赵槿知道城防不住，所以城内留守的五千余将士们每日除了训练，便是制作鹿角木、出城挖抗并将鹿角木埋入地中。鹿角木是锯断分枝如鹿角的坚木制成的，长数尺，埋在地底，用于拦截马足。
可以说在涔中渡与临海捷报尚未传来之前，赵槿紧绷的神经就无一日能放松下来。
连日的训练让她的身体变得愈发健壮，如今皮肤在阳光之下竟能反射出小麦色的光泽。
就连高白芷见了她都忍不住调侃几句：“我记得从前你总爱捣鼓些花花草草，而今却成天抱着兵书武器。若是赵将军还在，见你如此模样，必然每日喜上眉梢，小恪他爹当年也就不用天天跟着受这么多骂了。”
赵槿含笑不语，心中却不禁怅然。
“报！临海被将军打下来了！”捷报传来，军中众人纷纷欢呼，看来今夜必然少不了酒肉。
可惜，没过多久，涔北北面斥候来报。
“报！军师，赵颐率领大军南下！”
“几人？”
“一万余人。”
“再探，再报。”
“诺！”
万余人？赵槿目光闪动，脑海中飞速地分析着两座城如今的形式。
这个数字，对也不对。
对的缘由在于，她知道涔北林沛丰沛一带的粮食养不起太多的兵。不对的原因是，一万余人进攻涔北，她能防得住。
以她对自家大伯的了解，赵颐不可能做没有把握的事，不然他早就可以赌一把，领兵反攻涔北了。
“姑父，这几日派多几名探子，一定要查清楚林沛到底来了多少兵。”赵槿再三嘱咐。
“诺，得知需坐守涔北时，我便已派了新的探子前往林沛，不日定能探知林沛城中虚实。”
“大善！”赵槿夸了句。
她原本想着今夜宰多几头牲口犒劳多日苦练的将士顺便庆贺一番临海捷报，但即日起军中严禁酗酒，却被刘昭仁劝住了。
说是苦了这么多天还不让喝个痛快，定会惹得大部份士兵不满。
赵槿转念一想，觉得刘昭仁说得也有理，干脆让城中五千余士兵分批喝酒，今日练兵绩优者可提前挑酒喝。
大多数人赵槿的决定都还服气，但董翦这类横行霸道又懒散惯了的人来说就很不爽。从前军中有什么东西，他都是第一个挑，如今却只能被迫带着他手下的弟兄守着营中大牢，强咽唾沫看着别人喝酒，实在是让他很没有面子。
“哼，这臭娘们，老子总有一天要让她好看。”董翦粗鲁地朝着地上吐了口痰。
次日夜里，拢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刘昭仁的派往林沛的探子送来密信，原来林沛城中聚集了士兵八万，这一万余人大概是被派来涔北‘探路’的先行队，并且信中还附赠了一枚大梁新发的铜钱。
“难怪。”赵槿叹了口气，她明白赵颐这钱是哪儿来的了，“赶紧把赵颐来犯之事送去给谢煦，最好是能让他调些江州兵马入涔北。”
“诺，也只能这样了。”刘昭仁也跟着叹了口气，“咳，接下来又是场硬仗啊……”
而第二件事，是谢煦派了千余兵马，将秦不让送来了涔北，将他押入了军营大牢。
当年之事对赵槿来说犹如一间被锁上的房子，这些天她找到了方法从窗户窥见房内面貌，但秦不让对她来说则像那把能够开门，带她获知事实全貌的钥匙。
或许是畏惧残酷的真相，又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如今钥匙已经握在手上，赵槿对开门之事却变得有些迟疑。
住在同个帐篷里的高白芷看出她内心踌躇，直道：“阿槿，当年之事，我至今亦无法窥得全貌，今夜你不如带我一同前去审问秦不让！”
赵槿侧目，见高白芷眼神坚定，缓缓点头道：“好。”
大牢里灯火幽暗，空气潮湿，地上凹凸不平的石砖长了些绿苔，走在上面的人只要不注意，必定会滑倒。牢房四处散发着一股子霉味，角落里偶尔还传来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鼠叫。
秦不让被关在大牢深处，赵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拉着高白芷，慢慢地走向久违的真相。
最里面的牢房环境还算干净，显然是有人提前收拾过，连地上的干草都是蓬松的。
秦不让披头散发，手脚上都带着镣铐，静坐牢房于中央。他原本不明白为何谢煦会派人将他押来涔北，而今见到来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张脸，这双眼睛！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原来是赵顾派他女儿索命来了！他忽然仰天大笑，声音从走道尽头能传到大牢门口。
“秦不让，你笑什么？”高白芷怒斥。
“我笑我自己，有何不可？”秦不让反问。
他见到陈恪投楚那一刻还心存疑惑，现在见到高白芷与赵槿，秦不让明白他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知道二人为何而来，当年的真相只给了当下的他一条死路可走。
“秦不让，说出当年之事，我放你一条生路。”赵槿见他忽然癫狂，下意识地用力地握了下高白芷的手，以示安抚。
“生路？呵，真相哪里会给我生路？”秦不让冷哼。
“那秦家的生路，你可想过没有？”
“你敢？！”秦不让忽然站起身子怒吼，并对着栏杆一撞，哐地一声，把高白芷吓得连退好几步。
“我有何不敢？秦家老宅如今可还在通海？最小的孩子多大？刚满八个月？秦恒可还在林家私学借读？”赵槿清楚眼前之人不过是强弩之末，毫无畏惧并面无表情地直视他，逐字逐句道，“秦不让，别说我没有给你机会。”
秦不让咬牙切齿，为了发泄心中怒火他又狠狠地用镣铐撞了几下牢房的栏杆，铁链子与金属杆子碰撞后不停地发出哐啷哐啷的刺耳噪音，吵得连站在牢房门口的士兵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看来你确实没有想好，我过几日再来。”赵槿不想在他这儿浪费时间，拉着高白芷打算离开。
“别走，我说。”刚才那一下子似乎用光了秦不让身上剩余的所有力气，他闭上了双眼，缓缓地跌坐在地。
“我母亲，我父亲到底怎么回事。”赵槿转身走回原地，冷漠地盯着在干草堆上坐着的秦不让。
“当年江州节节败退，我随你父亲南下坐守南陵，击退无数楚军。可明明我论军功、威望、出生皆比陈归要强不少，但你爹在论功行赏的时候，永远偏向陈归，连向朝廷推荐将士时，也只会提及陈归！”秦不让啐了一口痰，“后来，你伯父赵颐找到我，用陈归之事激我，让我帮他在你父亲出城迎战楚军之时，扣下城中所有将士家属。并在收买鼓吏，在你父亲与陈归进攻的时候，故意不听号令一直鸣鼓进攻，迫使他俩进入楚军包围圈，呵。”
“可惜，没料到我爹与陈叔能突出重围，跑去了田南。”
“对，但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一抔黃土？”秦不让破罐子破摔，阴阳怪气道。
“秦不让！”一旁的高白芷闻言，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站在一旁的赵槿却冷静得仿佛在听一个陌生的故事。
脸上波澜不惊的赵槿显然没有满足他揭露真相时想看见的，被折磨之人那种扭曲且痛苦的神情。所以，高白芷的反应却让他十分满足。
秦不让立刻调整视线，对着高白芷哂笑道：“你哭什么？后面还有得你……”
“那我母亲被你送去哪儿了？”赵槿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秦不让。
“我派人送去了周地，大概在李带那个猪狗不如畜生手里吧？他不是在你娘未出阁前就跑去许家求娶过？当年长乐谁不知他李带赖□□想吃天鹅肉？没想到如今还真让他给吃着了。”秦不让越说越来劲，他又看向赵槿，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被自己折磨到的证据。
可惜她听了秦不让的话，脸上没有泛起半点涟漪。
赵槿清楚眼前之人想从她脸上看到什么。
“呵，别急，还有陈恪。”秦不让觉得无趣，又看向泪如雨下的高白芷，残忍道，“那小子倒是机灵，我为了报复陈归，趁乱特意将将他抓起来，关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足足两日，后来居然还能给他跑了？你说他是直接跑去投楚了？还是跑去找他爹了？”
高白芷捂住嘴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落下。心中的愧疚与悲痛如狂风暴雨，瞬间席卷她内心世界里所有角落。
她的恪儿……
高白芷抬眼怒视秦不让，试图走向前质问，却因悲恸过度，一下子无法站稳，不由踉跄几步。
“少废话！”赵槿用力搀起高白芷。她的目光犹如深山中的猛兽，凶狠地盯着眼前颓势尽显的阶下囚。
“后来，我如愿以偿，弄死了你父亲与陈归，当上了刺史。”秦不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本狂悖的双眸中竟闪过了一阵悲痛。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赵槿继续问道。
“希望赵娘子说话算话。”秦不让移开了视线，带着镣铐的手笨拙地揪了根稻草放入嘴中咀嚼。
“高姨，该走了。”赵槿拍了拍高白芷的手臂，强忍住生理与心理上的所有不适，扶着高白芷慢步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大牢。
回到帐篷松懈下来时，她才察觉，自己虽仍旧面无表情，却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母亲还活着啊……
原来父亲当年是这样冲入了楚军的包围圈……
原来小恪经历过这样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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