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此时并肩站在转轮台上，雪已经停了，地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白絮。
漱羽缓步向前，如同踩在云端一般的触感，在镜子前站定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前世镜的场景。
那还是她被授仙职，掌管昭生符的那一日。
她在众神注目中领过符命和官印，又在授命仪式后被帝君单独留了下来，起初以为是自己资历尚浅却担任如此要职，至尊还有些不放心的要交代她。
可她在阶下等了一会，却迟迟等不到动静。
漱羽抬头，帝君靠坐在金椅上，支着手肘，似在出神。
“帝君？”
东君回过神来，将视线投向她。
“息翮，你去一趟昆阆台。”
漱羽微觉奇怪。
昆阆台上的那位，神秘莫测，也只和他打过一两回交道，总觉得脾气有些……古怪？
帝君特地将她留下，只说让她去昆阆台，却无更多交代。
但她没有多问，当下利落地应了，便退出了紫极殿。
帝君的目光跟随着她出了大殿，兀自若有所思。
昆阆台虽然地处三千殿中心位置，但在玄都最高处，与四周的建筑不相接壤，只被团云围绕，气势孤绝。
她缓缓拾级而上，看见大敞的殿门内空荡的大厅，看来玄屿上卿又是不在。
百无聊赖地走到高台的边缘，扶着栏杆往下望，层云漂浮下的黑色的海面风平浪静，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
漱羽出神地望了一会，那黑沉如渊的海面似能吞噬一切，而她凝视着深渊，却并无半分恐惧。
若说有些什么，或许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转过身来，漱羽发现高台上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她微微蹙眉，方才登上来时似乎并没有发现这镜子的存在。
她走过去，镜中本是一片混沌，在她站定后不久突然如同云雾拨开，现出了不同的景象。
那是一片无尽的大海，如同她刚才扶着栏杆看到的一样。
却又有所不同，镜中的大海波涛翻滚，如同一只狂暴的怒兽。
仅仅是看着镜中画面，她的身体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久违的恐惧，绝境中奋力求生，死亡追赶在后的恐惧。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这是一面能够看到前世的镜子。
果然，下一秒，她在镜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一只奋力扑扇着翅膀，羸弱无力的小小金鸟，在风暴中穿梭。
她能看出自己几乎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只要再来一次方才那样的浪头，大海就能将她拆吃入腹。
她站在镜子前面攥紧了拳头，即便已经知道结局，仍然忍不住紧张。
直到看见镜中出现那座熟悉的巨大白色岛屿，她才松了口气。
那是她最后一刻的生机。
此后无论风浪多大，她总能穿过无尽海，准确的找到这座岛屿，在它身上停留一会。
这岛屿似乎是有灵性，也总在她快要脱力时出现，有时风暴太大，突然电闪雷鸣，她便能立时在它身上找到栖身躲避的洞穴，外面罡风如槊，洞中却温暖如春，失去家园的小鸟在漫长的岁月中心生依赖，将岛屿当成了自己的归宿。
就算飞出再远，她也总能找到回来的路。
即使它只是一座不会说话的孤岛，她却似乎能感知它的能量和气场，甚至是……情绪。
是，这似乎并不是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它在自己停留时有温度和脉搏，似乎是百无聊赖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
漱羽从千里之外衔来花木的种子，生命在此地生根发芽，将光秃秃的岛屿装扮得四季分明。
而她在其中雀跃歌唱，忘却了海上的苦难奔波。
漱羽看着镜子中的金色小鸟，它纤细的两只脚立在白色岛屿上，垂着头看海面的倒影。曾经她是多么畏惧这无边无际的大海，因为这座白色的岛，她却生出有恃无恐的宽慰。
她几乎快忘了当年的这一段时光，此刻在镜中回顾，心中油然一股暖意，令她清冷的神色都温柔了几分。
“你看见了什么？”
漱羽一惊，转过身来。
那神龙不见首尾的玄屿上卿，此刻正负着手站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屈膝行礼，上卿却摆了摆手让她起身，又追问了一句：“你在这镜中看见了什么？是你的故乡么？”
漱羽转过头，看着镜中画面，摇了摇头。
“看见一段我很怀念的时光。”
玄屿的声音发沉：“是什么样的时光？”
漱羽看着镜中雀跃的小金鸟，怔怔地道：“是我与它相互作伴，是我唱着歌，它静静地听，是天上下着雨，我躲在它怀抱里……”
“它……是谁？”玄屿定定地看着她。
漱羽闭了闭眼，转过身来对着上卿，声音恢复了几分清醒。
“回禀上卿，是我登仙前的栖身之地，它是一座白色的岛屿。”
她不知道这座岛的名字，但在心中默默喊它大石头，但这对高高在上的上卿来说无足轻重，她觉得没有必要提起。
玄屿好看的眼睛中满是落寞。她没有想起，也没有认出。
算了，他本该想到的，这是他自己甘心情愿付出的代价。
玄屿一挥手，那面巨大的前世镜消失在他面前，他转身向殿内走。
“进来吧。”
漱羽跟着进入大殿，匆匆四顾一番，大殿中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巨大的玉石经案，和两三个蒲团，什么都没有。
玄屿上卿让她坐下，面前的经案上出现了一只玉匣。
“祝贺你升任玄都司吏。这是送给你的。”
漱羽略感讶异：“送我？”
玄屿点头，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不用谢我，新任的仙曹都会来向天尊求赐法器，我偶得了这支羽毛，觉得适合你，就让这金羽令做你的法器吧。”
漱羽将那玉匣打开，只见匣中躺着一只羽毛手环，她目光顿时一亮。
那手环造型精巧，每一片细羽在天光下现出多变的颜色，羽毛的根部嵌着一颗晶亮的石头，她认出来，是曳影石。
她将手环拿起来，托在掌心，感受到上面充盈流动的灵力，与她身上的灵场莫名和谐，仿佛本来就是一体。
她站起身来，要向玄屿叩谢，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住，没能站得起来。
“不用谢。那些虚礼，你可以不用。”
她于是不再勉强起身。
玄屿上卿带着笑看她，又问：“如何？喜欢么？”
漱羽诚实的点头：“喜欢。多谢上卿费心。”
“那就带上吧。”
漱羽左手拿着手环，刚刚靠近右手，那手环便“倏”地一声自动套上了手腕，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她瞬间包裹，顿觉身体轻盈，气息舒畅。
“这是——”
玄屿眸中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挺合适。”
手环中加注了他的灵力，虽然她担任的是司吏，降妖除魔这样凶险的差事不会落到她的头上，但以防万一，有这神器傍身，便可保她无虞。
漱羽一手抚在手环上，抬头看着玄屿，突然大着胆子道：“上卿，您为何对我如此关照？”
玄屿看着她清澈的眸子，语气莫测：“你就当我是你的半个老乡吧。我也来自无尽海。”
漱羽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无尽海上方仙洲云集，或许他来自其中哪个风水灵秀的宝地，能养出如此一位大神也不奇怪。
……
栾白石站在原地未动，镜子前的漱羽虽然正对着前方，视线却似乎飘到了虚空之中。
“你看见了什么？”
漱羽回神，对面镜中的自己已经变了装束：黄麟羽帔，绛履玄冠，手执玉符节，满脸桀骜神色。
是她忤逆上元夫人，被派遣下界的那一日。
她转过头对栾白石扯了下嘴角：“看见一根硬骨头。”
栾白石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
漱羽从镜子前走开，她想起自己初次得知栾白石是新的登仙人选，去探查他背景时发现他是个净往身。
尽管后来又因种种迹象推翻了这个论断。
她看见栾白石一动不动，他这副对自己前世漠然无谓的态度，倒让她突然起了好奇。
他究竟是什么背景，昭生符上显示不出来，那前世镜中会否现出端倪？
她伸手将栾白石扯了过来，扶着他的胳膊站在镜子前，语带调侃：“看看你是什么？一座冰山？还是一块石头？”
虽然明知自己在镜中看不到什么，还是作势探了探头。
栾白石见她这副跳脱的样子，只带着一脸笑意看她，难得跟着开起玩笑：“既然你是块硬骨头，那或许我是……一盅骨头汤？”
说着转过头去看镜中。
“你看见什么？”漱羽一眼不错地看着栾白石，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什么端倪，心中莫名有一丝紧张。
栾白石眸中的笑意凝结了。
镜中的自己几乎和现在没有什么差别，五官锋利，眸如点漆。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纯白法袍，负手站在汪洋之中，身后万丈波涛，而他如履平地，唯有眉眼间凝聚着化不开的眷恋。
他的掌心捧着一只小小的金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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