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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的四季轮转似乎总是比山下快些，树叶落了一层又一层厚厚铺在地上，百十年树木不仅长得遮天蔽日，叶子也经得起折腾，远处看，极少能瞧见土地的褐色。
唯有一处，突兀空出一大片，不见草木取而代之是一座三间开木屋，屋外围着一圈篱笆，溪山地势加土壤的原因，不适合耕种，人们都居于山下的平地，村庄一座连着一座。
只有一户猎户常年定居溪山，也是山上唯一的住户。
木屋原木凿刻垒垛，屋顶也是木片层层覆盖，外墙用黄土裹上一层，院子西南角摆着一架秋千，正被风推着摆动。
秋末的溪山不比春夏热闹，原先整夜鸣叫的虫鸟，如今天光渐亮，也只极敷衍吆喝两声。
挂了一年满是裂纹的春联随着门被打开，又碎了两片，一十多岁年纪的少女从屋内出来，刚从暖和的被窝起来没多久，脸颊带着淡淡的粉色，屋外积了一夜的寒气争先恐后扑来，卯足了劲往她的骨缝里钻，少女被这寒气扎得忍不住打了个颤，搓搓手将门锁上。
“山神大人，爹爹娘亲，阿令今日要下山一趟，瘸子叔叔说有些东西要给我，你们也知道瘸子叔叔上山不方便，我现在出发，晚些回来。”
阿令扯了扯袖口，将发凉的腕部遮住，乖巧交代的话并未有得到任何回应，无声无息散在空中，她也习以为常，转身快步向山下走去。
她得快些，若是晚了过了约定的时间，瘸子叔叔又该拖着他那条腿，一步一顿往山上赶。
阿令自出生便一直居于溪山，长到三岁还未开口说话，母亲焦急将她带下山求医，那是她第一次下山，第一次见成片的房屋，稻田，和聚集的人。
也是第一次认识瘸子叔叔。
瘸子叔叔医术了得，阿令从小哑巴变成了爹娘都头疼的小话痨，整日的话不比山间鸟雀少。
小话痨阿令长大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现虽身量不算高，腿长腰细步子迈得大，很快就下了山。
瘸子叔叔住在溪山脚下的村子——坡集，周边的村子，都是同姓聚居的老村庄，如王村、张村、李村等，坡集是最晚成型，七八十年前各色外来人开荒定居，慢慢形成村子，没有统一的姓，又地处连接溪山的缓坡，遂叫了坡集这么个显意的名儿。
从村口进，错综复杂的小径轻易就能让人迷了路，时不时有村民从巷口突然出来，见到阿令神色僵硬得绕开，有些人家的晒场可能聚集着三两人闲谈，声音不小，在阿令路过时瞬间压低。
“瞧，又来了。”
“来得不勤快怎么将木健生哄开心，咱啊，活了几十年都没人十几岁的小姑娘精明，还是多学着点吧。”
“这不三不四的腌臜手段，我这老脸可学不来。”
“哟，你学不来，人家木健生还不想来个你这么大岁数的闺女。”
说完一阵哄笑，肆无忌惮飘进走远的阿令耳里，她脚步未曾停歇，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几位大婶想是日子过得舒心，每次经过都能听到她们的笑声，每每她们起调，阿令就会加快步子，娘亲说过不能嘲笑他人的短处，她不能因为大嫂的笑声像驴就笑话她们。
为了保护大婶们的自尊心，阿令从疾走慢慢变成了小跑，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小院。
坡集多为平房，二层屋舍只零星几座，阿令眼前的是其中唯一带院子的。
“吱”，院门被推开，内部展露出来，独一无二的院落内部却非常空旷，靠墙处突兀竖立着四丈余的竹竿。
阿令将院门掩上，不急着进屋，几步走到竹竿下，顺着竿身向上，枯黄色的竿顶上挂了面橘色带红的布做旗帜，沾了一夜的露水，重的飘不起来。
经久风雨，颜色斑驳，瞧不出本来的样子，阿令却觉得好看极了，那鲜艳的红色，仍历历在目，光是回忆起，都像是在心里生起一团火，暖呼呼的。
“莫要再看了，快些进屋来。”，一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小楼门口，身形消瘦，不高不矮，秋日没什么温度的阳光穿过大门，形成一处阴影的夹角，男人的脸在此处半明半暗，突出的棱角在割裂的光影下，凶得唬人，让人不敢靠近。
听到声音，本专注盯着旗帜的阿令瞬间将目光转过来，嘴角翘的更高，小跑带跳着向着男人的方向去，“叔！”
已经长成的明媚少女，此刻蹦蹦跳跳好似稚气的奶娃娃，想到她幼时的模样，瘸子叔叔嘴角牵起慈爱的笑，忍不住叮嘱：“好好走路，小心摔着。”，操心老父亲行为瞬间打破了他外表的凶意。
等人走到身边，又道：“一面退了色的布，就跟着了魔似的，次次来都盯上许久，这天一日冷过一日，外面寒气重，再看呆了去，我看这旗还是趁早拔了好。”
身侧的阿令轻轻点点头，接过他的话：“撞日不如今日，叔，咱们今天就拔了吧？”
倒是瘸子叔叔顿时被堵住，本是拿来吓唬她的话，反而被她抓着弄得他不好开口：“拔了？拔了你再像小时候一样哭鼻子，我如今可做不到抱着你哄了。”
阿令被说得脸热忍不住挠头，嘴里含糊：“那都多久的事了。”想想还是不服气，“我现在可是大人，再不久就及笄了。”
哭鼻子这事对阿令来说屈指可数，爹娘身边阿令被娇养着，她爹更是恨不得将宝贝女儿揣在心窝窝，可说起来性情也许天生就决定好了，阿令自小便不爱哭，有时眼泪都积在眼眶了，眨巴眨巴硬是给憋回去。
在瘸子叔叔面前也就独独哭过那一次。
那时，阿令一个人在山上待得无趣，向山神大人和爹娘一一交代后，第一次主动下山寻瘸子叔叔，小阿令还没山间正茂的野草高，山路了如指掌，轻车熟路下山，却在坡集入口傻了眼。
她不知道去瘸子叔叔家的路怎么走。
坡集对与她来说真大。
溪山山腰满打满算只有阿令一家，可坡集一眼望不到的前方，处处皆是屋舍墙面，错综复杂的小径，昏暗的巷口，阿令在这里绕啊绕，都是转眼出现又消失的陌生面孔。
等瘸子叔叔找到她时，小阿令正被几个稍大点的孩子围着。
“你个小野种，爹娘都死了还来村子干嘛？”
“我娘说了，你这种私奔生的小孩会连累村子的名声。”
“还不快滚！”
“这里不欢迎你，不欢迎你。”
“不欢迎你，快离开！”
小阿令摸着眼泪缩成一团，没注意到他来，小孩们却先看到这村里有名的怪人，恐惧让他们瞬间一哄而散。
瘸子叔叔将小声啜泣的阿令抱在手上，粗粝的手指带走女孩脸上的泪，柔嫩的触感好似轻轻触碰就会被伤到，他僵硬的将手压在腿旁，不太熟练夹着声，“谁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出了事有叔担着，怎么说我也是这坡集最富庶的主，砸银子叔也能将他们砸到开不了口。”，这话说的狂妄极了，强捏着的嗓子都放开来，问道：“怎的突然下山来？”
“爹爹娘亲在土堆堆里说不了话，阿令一个人待着无趣，就想来找木叔，可是……不认识路。”，小阿令哭得鼻涕泡鼓出一个，闷声闷气回答。
当日，一面鲜红的旗帜就高高飘扬在坡集唯一的院落里，便是在溪山上也能一眼望见，小阿令在这旗子的指引下，再没迷过路。
亮色的旗帜在几年的风雨中褪色，她不仅在这期间长大，更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瘸子叔叔家，失去作用的旗帜仍树立在这。
如今若真要拔了这旗子，阿令比任何人都不舍。
瘸子叔叔知道阿令这话有多违心，小孩子自以为的懂事有时只是一时冲动，他当大人的自然得想多一步。
拔旗的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两人默契的谁也没有再提。
瘸子叔叔往里屋进，细看可以发现迈着的步子左右微摆，阿令在他半步距离慢慢跟着。
“今日先将小件带走，明日我会雇人将大件送上山。”，推门进入小堂间，瘸子叔叔将给阿令准备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
阿令一个人在山上，学了她父亲几分本事，靠着打猎为生，溪山上种不了的蔬菜瓜果便由他采买送上山。
以往阿令年纪小他不放心，上山上的勤，自三年前阿令便不让他频繁上山，而是自己按日子下山。
孩子长大了不放心他的腿，他也不能做那拎不清的老糊涂。
阿令坐在桌旁，将东西一件一件翻看，针线、头花、蜡烛、……最后一样被油纸包着，瞧不见里面的东西，阿令将它拿近鼻子下嗅了嗅，淡淡的甜夹杂着油纸特殊的味道飘进阿令的嘴里，她一瞬眼睛都亮了起来，扬起手里的油纸：“饧糖！”
“还不收好，但莫要贪嘴，别将牙吃坏了。”，将桌上的东西拢在一堆，瘸子叔叔又摆上来个小篮子，“先装起来，我去做饭。”
阿令抓着篮子，却没动作，反倒目光炯炯对上瘸子叔叔，说：“叔，你歇着我给你做。”
瘸子叔叔嘴唇张合几次，阻止的话在唇边来来回回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秉承着不能打击孩子的兴致，硬着头皮答应。
阿令站起身就往厨房冲，她这可是孝敬长辈，可懂事了。
看着她兴冲冲的背影，瘸子叔叔思索再三，还是一起跟着去了厨房，亲眼看着总放心些，以防出现一些不该出现的食材。
因为知道她要来，瘸子叔叔一早就备好了菜，三菜一汤，就等着下锅，阿令到厨房，一通扔进锅里，他来不及阻止的手默默放了下来。
阿令对一锅炖数年如一日的热爱，毕竟这是她唯一会的做法。
……
推门，浸人的凉意贴上手腕，将袖口用些力拉在手心，提着篮子，阿令准备告别。
瘸子叔叔在心里叹息一声，阿令娘留下的衣物，还勉强合身的只剩这一件，移开眼装作没看见她这小动作，提起另一件刚刚一直被推诿的事：“阿令，你总该寻个……家人，不可能这样一个人在山上过一辈子。”
他本意是想说她迟早要嫁人成家，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在他心里早就是亲生女儿，真要她嫁出去，就是一阵挠心挠肝的疼。
“我爹说过，山神会为我送来家人的，叔，你就别着急了。”
说这句话时，阿令眼里比天空的太阳还要亮，她爹说的准没错，且山神大人不会亏待她的。
瘸子叔叔：“……”
瘸子叔叔：有时候真的很想将那不靠谱的玩意儿挖出来，鞭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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