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扎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笑容像是刻上去的,看得人心里发寒。
他将那只染了血的手背在身后,歪头道:“没什么,不说这个了。”
顾珊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拉住阿木扎的手臂掀开衣袍,随即倒吸了口凉气。
莲藕般玉白的臂腕上,横着一条狰狞的伤疤。软肉外翻着,血迹顺着手腕四下流淌,将衣袖染得赤红,血腥味与雨后草木的清香混出一股腥气,丝丝缕缕地在屋内漫延。
韩素冷下脸:“怎么回事?”
“下雪路太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被石头划破了。”阿木扎小心翼翼地抬眼,“没事的,只有一点点疼。”
“你真能憋啊,回头伤口感染了哭不死你!”顾珊听得心头一窒,本想去找府医,谁料刚抬腿便脚步不稳,登时跌回了回去,“嘶……”
“醉成什么样了还操心别人。”韩素无奈地将人扶住,“前些日子府医就休沐了,对自己的府邸上点心吧。”
“啊?”顾珊脑子有点转不过来,“那……”
“我带人去宫里找太医。”韩素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帕子,给人做了个简单的包扎,“你想法子醒醒酒。”
自从重逢后,顾珊对某些事就特别敏感,再加上酒精上头,她自动忽略了后半部分,登时激动道:“你又要去找太子?!”
韩素动作一顿,有些想不明白她的脑回路,但落在顾珊眼里就是被说中心思的心虚。
“这才几天不见!”她攥着椅把,望着有些委屈,“你以后不会真要嫁到宫里去吧!”
“当太子妃有什么好的,这辈子都要被困在宫里,你甘心吗,舍得吗?”顾珊放低声音,可怜巴巴道,“那你以后还能经常陪我吗?”
酒后吐真言这话不无道理,韩素被顾珊突如其来的直白弄得措手不及,她攥着帕子,良久才低低道:“你醉了,快去醒酒。”
“我不!”顾珊甩手扔了瓷杯,只听噼啪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屋内顿时一片狼藉,“韩素!你不是喜欢自由吗?以前那些话都喂了狗吗?骗子!”
尖锐的嘶吼伴着哭腔,韩素低低叹了口气,转头对阿木扎道:“乖,去外面等姐姐。”
阿木扎点点头,噔噔噔地跑了。
“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死心塌地的!”顾珊抿着唇,哭得委屈又可怜,一会儿砸这个一会儿砸那个。韩素任她发泄,一句都不反驳,等她闹得太累睡过去后,才动手收拾起屋子,然后一言不发地掩上门离开。
外面温度很低,阿木扎被冻得脸颊红扑扑的。韩素沉默地拉他坐上马车,路上一句话都没说。等到了东宫,阿木扎被送去太医院,她则去了长庆殿。虽说此处是太子的地盘,但她的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没人敢拦她。
季白檀过了许久才姗姗来迟,他没让人跟着,自己一人在屋外收了伞,收拾妥当后才推门。他依然是那副冰冰冷冷的样子,敛着眸扫去肩上的残雪时,像是白洁的冷玉。
韩素其实早就透过窗子看见他了,之所以没主动去迎,是因为她看见季白檀薄唇抿着,眉心微微蹙起,这是心情不好的体现。
不过那点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在看到韩素的刹那便消失殆尽,转而被惊喜代替。
素来冷静的太子殿下几乎是疾步上前,下意识将韩素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脸蹭了蹭:“素素。”
他身上带着雪花的冷霜味,凑得近了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龙涎香。
韩素心念一动:“去养心殿了?”
“嗯。”季白檀闷闷的声音落在耳畔,热气吹得人痒痒的,“父皇唤我过去说了些事。”
季白檀从来没将韩素当外人,若有要事他必然会主动提起,既然没提,只能说这事不重要,亦或是知道了对她没好处。再看他刚进来时那副烦躁样,估摸着父子两人说的也不是什么好事。
韩素虽心下好奇,但她绝不是多嘴之人,也知道皇家有些事不能问,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此事轻轻揭过。
方才一直沉浸在喜悦里,现下稍稍冷静下来,季白檀才发觉不对劲,长庆殿太安静了。他虽不喜人多,但平日进门时,总还会有一两个侍者上前伺候。
“天冷,我让他们先走了。”韩素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你在找谁?”
后面那半句像是顺口一提,状似漫不经心,但季白檀还是听出了点别的意味。
“没找谁。”季白檀眼里融着笑意,像寒冰化水。
他盯着韩素殷红的唇,鬼使神差地吻了下去,原本只想一触即分,谁料韩素却勾着人不让走。于是吻变了性质,两人都有点收不住。
冬日天总是黑得很快,方才还能看见透过云层的微光,现下唯余窗外模糊的片影。
凌冽的冷风击打着窗棂,屋内温度骤然升高,韩素被抵在墙角,用最后的理智将人推开:“快到晚膳时间了,一会儿会有人唔……”
话没说完便被咬了一口,韩素蹙着眉,眼尾因疼痛泛起点点泪光。
“主上。”季白檀贴着她耳朵,声音似乎含着淡笑,“一会儿别出声。”
热汗与黏腻织成一张网,将两人束缚其中。韩素将下巴搁在季白檀肩膀,在目眩神迷的白光中,听到对方低低的音嗓。
“父皇想让我们早日成婚。”
韩素半眯着眼睛搂住他脖颈,连跟手指头都没力气动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话过后季白檀折腾她越发狠了,像是即将溺毙的落水者,抓到一点空气便拼命地渴求,发疯地索取。
细细密密的吻一路向下,磨得她浑身发抖。因此,当听到季白檀问她这两日能不能留在宜春宫时,韩素脑子一热就点了头。
其实腊月就剩十几天了,新春宴一过她就得走,真能陪季白檀的也没几日。前半年她一会儿操心燕国一会儿操心鬼市,眼下好不容易闲下来,竟也有了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顾珊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东宫,时常仗着身份进宫陪她,有时还带着阿木扎。她被宠惯了,不但不看太子脸色,还敢呛她。很多时候韩素都心惊胆战,生怕两人吵起来,但出乎意料,不管顾珊如何阴阳怪气,季白檀竟都装聋作哑忍了下来。
当然,太子殿下不是没脾气,只是没将怒气扔给顾珊,每晚关起门来,就是他发泄怒气的时候。只是苦了韩素,明明什么都没干,还要一边充当季白檀的出气筒,一边被逼着翻来覆去说些她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话。
日子就在友人的陪伴与爱人的亲吻中一晃而过,快得似乎只是抬眼的瞬间,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若真要说有什么事,便是顾珊某日抱怨了一句将军府有人失踪了。韩素依稀记得那个叫阿紫的侍女,似乎曾经骂过阿木扎。
她无父无母,性子又不讨喜,经常独来独往,没人清楚她行踪。和她一个院的阿露说,她记得某天起夜时看见阿紫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窃窃私语。
新年事多,加之将军府探查过后一无所获,众人便也放弃纠察,默认了她与情郎私奔的说法。
今年的新春宴较以往没什么不同,依旧是群臣集宴互相庆贺。推杯换盏一轮,便有舞女献舞,管弦奏乐。这种大日子,韩素自然得和父母一起坐,正巧也借机见到了半年未见的初荷。
初荷自不久前便被韩素私下撤了贴身侍女的身份,两人的主仆关系从此仅摆在明面上。她擅长管家理财,韩素便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眼下初荷正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自己做得的成就。
她拿韩素给的钱投资了一个铺子,亲手把持经营,短短半年钱就翻了十倍。不但生意越做越好,还结交了众多富甲一方的贵人。
韩素想让她独立门户,谁料她却非要将所有钱都归于韩素名下,自己分文不取。
“你是顾虑人身契?”韩素转着酒盏,“回头我让人找出来给你。”
“小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初荷急道,“奴婢的一切都是小姐给的,绝没有离开小姐的道理。”
韩素抬眼瞥了她一眼。
“小姐,奴婢很有用的。”初荷可怜巴巴道,“奴婢只想和小姐在一块,求小姐别赶奴婢走。”
她这副样子,韩素也不忍再逗弄:“好了,你不想走就留着,那些钱就当存在我这儿了,往后……”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眼往前看,本来只是无意为之,谁料却在望见某个身影时顿住了说话声。
“陛下,末将有事启奏!”
少年坚定的声音震彻大殿,众人笑颜一顿,停下客套的寒暄,不约而同循声而望。
虽然看不见脸,但韩素脑海却瞬间闪过了这人的身份样貌。
近两年风头正盛的小将,傅老将军的嫡孙,傅柏。
昭康帝摆摆手:“傅爱卿,今日新春宴,不谈政事。”
“陛下,此为要事,刻不容缓!”
韩素定定地直视,从这个方向望过去,只能看见一个披着深色狐裘的背影。对方后背挺得笔直,如松如柏,格格不入地跪在大殿上,像与周围隔了道屏障。
他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出口的话却如星辰坠海,登时激起轩然大波。
“末将要弹劾长安侯里通敌国,罪不容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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