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西京的富贵世家是多的。然而，破落户更多。
梁家便是。
破落户也不是天生破落，能在西京这般的富贵温柔乡里阖家呆上个一二十载，多半从前还是阔过的。
梁家也是。
西京的破落户之所以破落，一回是因了九十余年前的宁家案子。据说，宁太傅的夫人有个娘家侄子，这娘家侄子又有个表舅妈。而这位表舅妈呢，她有个三等丫鬟，名唤杏花。
杏花她娘讲过一句极是有名的话：
“整个西京，有一半人呐！都是咱们宁家的亲戚！”
宁丞相合族被诛后，这一半西京人也就成了破落户。
还有一半不破落的，二十年前又被陈太傅的案子过了一把筛子，接连破落了十多户豪门大族。
梁家并不姓宁，也不姓陈，当然也并不是什么太傅的亲戚。梁家之所以破落，完全是因为青宁她爹的不靠谱。
当官也好，做人也好，婚事也好。通通的不靠谱。
他的不靠谱，早在辞官的时候，就气死了一向板正讲规矩的梁老太爷，带着青宁娘回来的时候，又气死了一向要面子的梁老夫人，后来，青宁爹和青宁娘也接连去了，让梁家在京城彻底混不下去。所以八年前，青宁的几个叔伯和婶娘卖掉了青宁爹名下的几处还算值钱的宅子，离开了米油金贵的西京，回到了蓬池老家。
那时青宁只有十岁。论讲理，她讲不过书文娴熟的三叔，论撒泼，她固然也比不过身经百战的五婶。
所以，青宁只能可怜巴巴的哭，肝肠寸断的哭，哭梁老太爷，哭梁老妇人，哭她爹梁思为，哭她娘李小凤，哭到为人历来正直规矩的梁家大伯叹了口气，开口答应把京郊九城街的一处旧宅子留给青宁。
“那处宅子实在不好卖，一时半刻也卖不上价，就留给青宁罢，将来也好当她的嫁妆。”梁家大伯发话道。
“难道青宁姐姐不跟我们回老家？”大伯娘的小女儿青宝舍不得堂姐。
大伯娘看了看青宁，仿佛她是个什么怪物：“你青宁姐姐，自然不能回。”
是的，青宁不能回蓬池。
十六年前，北齐国的司空大人携了北齐唯一的一位毁灭大巫盘母大人驾临西周，见了年方十岁的太子，布下卜灵阵，拜了四方神兽，足足用了四十九颗极品灵力元晶，请下了暗姬女神的旨意。
那一日后，西京所有建德二年十一月生的女婴都须登名列册，在京郊梨花坞拜认一位教养师父，不许随意婚嫁，不许离开西京。
因为是十一月生，十一月又叫龙潜月，所以这些女婴都叫龙潜女。
很不幸，青宁就是那一日生的、八十三位龙潜女中的一个。
梨花坞是供奉暗姬女神的二等巫陵。至于一等的，自然是西京王城里的那座著名的暗姬陵。
青宁的教养师父，叫静持。不过青宁知道，她并不静，也谈不上“持”。信奉暗姬女神也并没有那般十足的诚心。
自然这也并没有什么。暗姬并不是西周土生土长的神灵。若非西周与北齐百年交好，信奉暗姬女神还有不少明里暗里的好处，这人首蛇身的异族神灵也不见得就能上西周的供台。
其实西周人自来便是如此。似乎什么都信奉，又似乎什么都不信奉。
无事时百无禁忌，若是急了，别说北齐的暗姬女神，连南越的银月祭祀、东秦的万生佛也是可以拜得的。
反正一圈祝祷下来，哪个神灵有能耐就指望谁护佑，何等周全。
青宁的师父静持在信奉暗姬女神之前就是信奉万生佛的。只是后来东秦与西周交恶，万生佛的门徒在西周越来越混不下去，所以静持师父便走了梨花坞一个老师父的门路，改信了暗姬女神。
静持既当了青宁的教养师父，梁家自然每年须拿一两银子来供养她。这虽不是个大数目，却也不是如今的青宁能拿的起的。
所以梁家大伯带着阖家老少除了青宁，回老家蓬池后，静持师父便领着青宁出去到处为人祈福治病。每次收上两百到五百个大钱。勉力能让青宁和静持过上温饱的日子。
同是信奉暗姬女神，北齐国的巫医在整个大洲大名鼎鼎。莫说救人于垂死这等小事，圣级的毁灭大巫冲冠一怒，弹指间可将方圆数里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净持的所谓祈福呢，就是四处转悠，找些家里有病人的，说上一些模凌两可的话，供上女神像，弄些廉价的灵石，有模有样的祝祷一番，再赐些神水给他们。说白了就是坑蒙拐骗。
倒真是有不少人的病因此治好了的。所以后来她们有了些小小的名气，日子也略微宽裕了些。
奥妙便在这些神水里。那的确是青宁用实打实的药材熬就。药方都是极对症的。
毕竟梁家虽破落了，但青宁终究是原太医院院判梁思为的女儿。青宁她爹为人虽不靠谱，医术却是极靠谱的。
“这些人呐，愿意花五百个大钱请神祈福，喝些没用的神水，却万万不会让你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治病的。丘鹤那神婆每次不过用经年的苦柏枝熬些水，也敢要人家三五百文。咱们用的可是货真价实的药材，说起来，咱们真是太厚道了。”净持不止一次感慨道。
没错，青宁的医术，别说五百个大钱，连五个大钱都挣不到。
青宁爹当年光芒闪耀，接连妙手回春，又在松阳水患时，主持控制了一场弥城的瘟疫，二十八岁便被陛下任命为太医院院判，衬得西京的医术世家黄家、易家、沈家的人如同傻子一般，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他们若打听得梁思为的女儿如今靠躲在神婆的身后骗钱，一定会笑死。
但他们笑不笑死与青宁没甚关系。
总而言之，梁青宁没病没灾活了下来，在京郊九城街有间旧宅子，今年十八岁，有个四十三岁的教养师父叫静持。
日子一晃，到了成德元年的春天。
东秦国吹来的荼蘼花的气息混着西京湿漉漉的水汽，两下一蒸腾，九城街的槐花就开得串串似雪。
静持又得了桩新生意，过来寻青宁，一脸笑得奸诈：“我打听过了，城东的这位王家家底丰厚，给他家的长孙媳妇祈福，少了二两银子可不行。”
二两银子可以兑换两千个大钱，委实也是不少了。
见青宁面上未有大的动静，静持有些不耐：“别杵着了。这事能不能干？——午饭给我凉拌个槐花，摘点嫩的。”
“那也得看看是什么病。”青宁白了净持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有些病，二两银子可不够买药的。你可打听清楚了？”
净持虽是青宁的教养师父，但神神叨叨，着实没有个师父样。所幸她也并没有将青宁当作一位弟子，顶多算是一个同伙罢了。
所以，青宁同她说话，一向算不上谦虚恭谨，她也并不在意。
既然是要看诊下方，自然少不了望闻问切。可是装神弄鬼时却不甚方便。所以每次到得一户人家之前，都须静持预先找些附近的婆姨们扯扯闲篇，打听个七七八八，青宁便心中有一半数了。
若是没个七八成把握几副药可以治好的，那这神水便不能赐。总是要话里话外引他去知名的医馆才好。有名的医馆自然也是贵的，但总归比神婆靠谱。
何况治好了，还能算她们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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