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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相深深嵌在满脸沟壑中的老眼浑浊不堪，早没了年轻时候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时候的精明透亮，但时间不只摧毁了他的容貌，还沉淀了他的智慧，让老者分辨人品才能的时候分外清醒。
新帝有点意思，说不定是个可造之材。
明相心里笑了一声，嘴唇不动的微微偏过身子对文太尉说：“你们家出的金凤凰还真孵出了个货真价实的凤凰蛋来。”
“什么凤凰、凤凰蛋的。”
文太尉被明相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拧着眉头犯嘀咕。
但看到穿着数层深衣，庄重的端坐高位的小外孙，文太尉恍然间发现，从小外孙出生到现在，自己居然是在七年间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
他有七岁了吧？
可，奇怪，为什么这孩子身量不足，套着层层深衣却有种要被衣服压垮了的瘦弱感觉呢？
文太尉手痒的上上下下比划了一下高度，确定如意身高不对劲。
他们文家世代所出，无论男女全部都身材傲人，陛下所在的嬴氏也多出高大挺拔的男子。即便如康王母亲身材娇小如扇坠儿，跟先帝生出来的康王也有七尺四寸的身材；甚至连从小病弱、从未修习过武艺的嬴登也身高过了七尺尺八寸。
咸阳宫里面怎么会养出个跟吃不饱饭小猫崽儿似的皇子？
文太尉实在不明白锦衣食还把自己养得想豆芽菜似的孩子怎么回事，忍不住伸胳膊在明相手臂撞了一把，小声问：“老明，你说什么的孩子会比家里其他孩子长得都矮小？”
“受欺负吃不饱饭。”
明相莫名其妙的看着文太尉，正如文太尉想不通明相在笑什么似的，想不通文太尉这个粗鄙武夫脑子转了什么念头。
“要是能吃饱呢。”
文太尉不死心的追问。
“能吃饱就算长不高也会长胖。”
明相终于忍不住回头，打量起文太尉一脸着急的神色，低声问，“你家里有孩子不对劲儿啊？今上跟咱们单独相处就这一会的功夫，等到太后过来，就说不上话了，不趁着机会赶紧对跟陛下说几句话，探探陛下的底，你倒是有心思胡思乱想。”
文太尉没搭理明相，一双虎目继续在如意身上搜寻。
陛下，不但个子小，身子骨的肉也是新近挂上去的软肉，一点不结实。
……所以陛下从小是真的吃不饱，才会又瘦又小，看着一副虚弱之象。
太后骗了他，一口气骗了他这么多年！
不，也是他自己蠢。
明明家中妻子在世时候提醒过自己，一个爱玩闹年纪的孩子这么多年来未曾现于人前不对劲儿，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起疑心。
文太尉总算从记忆深处挖出一幕画面——约莫十年前陛下忽然变成个和他长女亲近的好丈夫，对文家恩赏不断，频频颁下赏赐并且让宫人带着幼女入宫消遣的举动。
那些金银珠宝、器珍玩，想来不是赏赐文家教养出了合格的国母，而是要从他们文家手里买走他的幼女性命。
文太尉抖着手，心中酸楚，经历过无数战役磨练的内心居然有些承受不住。
他面皮绷得死紧，浑身杀气迸出，一时间居然让文华殿陷入无人敢呼吸的死寂。
“太后来了。”
明相低语一声，微微垂首。
文太尉呼吸沉重，抬起虎目直视面上难掩忧色的长女。
如意一见文太后到来，立刻起身，脚下有些着急的上前搀扶文太后，主动询问，“皇兄今天好些了吗？”
“嗯，你皇兄脸上好多了，也能咀动些弹牙的吃食了。”
提起儿子，文太后神色缓和了许多，与如意一同走上台阶坐于高位。
明相眉头一拢，瞥向文太尉。
见他仍旧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明相干脆不等文太尉表态，自己上前一步，抬手指着文太后的位置道：“内侍何在？怎可令人主偏坐，快把位置调换了。”
文太后脸上神色瞬间阴沉，沉声质问：“明相，你气得登儿重病，哀家不与你计较，你今日为何又要生事，在哀家和陛下之间挑拨离间。”
明相勾起唇角，不给面子的说：“臣乃先帝所封顾命大臣，皇上兄毁先帝百年大计，臣难道指正不得？皇上兄心胸狭隘，一意孤行，听不得忠言，终至缠绵病榻，可见先帝所言不差，皇上兄确无为人君的天分。陛下乃太后所挑，所以，太后就打算窃居高位，将今上挤入偏位，手握皇权了吗？”
文太后的心思被明相揭了个底朝天，气得浑身发抖，沉声怒喝：“你胡说！今上年幼，哀家乃母后临朝，辅佐陛下。”
“辅佐？太后说笑了，太-祖建立后勤可用慈母辅佐？先帝稳定北方胡人可用慈母辅佐？偏偏到了今上就需要慈母辅佐。臣只问太后，您可做过一项影响朝局的决策？没有。”
“太后您入宫后，手握后宫大权，与先帝从无政务上的交流，史官手里甚至捏有先帝起居录，先帝曾因为太后擅闯太极宫文华、中正二殿而下旨，言‘后宫不得干政’。“
“今日，满朝臣子、赢宗室念在太后是陛下嫡母的份上，尊重您，愿意在朝堂为太后留出一个座位，以保证臣子不会以势凌君。没想到先‘以势凌君’却是太后，太后所所为真是让老臣怀疑，您不喜燕王、卫王、康王，独独瞧中了今上，是不是惦记得正是今上‘年少可欺’。”
明相一条舌头能把人说得出门就解了腰带悬梁自尽，对着文太后，即便明相有所收敛，仍旧口舌如刀，割得文太后不知如何应对。
自古高门世家无不在意“慈父慈母败儿”的惨事，由明相嘴里连着吐出几个“慈母”听得其他臣子忍笑不已。
今上说是年幼，可也有七八岁了。只要永安帝听得懂臣子的话，那么有持重的宗室长辈和先帝挑选出那群能力卓著的顾命老臣共同扶持，又有什么处理不了的。
谁都知道今上年幼，在处置政务上没有经验。可处置国事向来有惯例可以依循，今上就算笨拙些，慢慢学着等到弱冠之年也该懂得其中的规则，能把权柄慢慢收回手中了。
文太后坐在这里，不过是个漂亮的摆设，目的是让今上安心，知道臣子和宗室们没有欺瞒他的意思。
可文太后到底能不能脑子清楚点，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了？
文太后居然自己坐在正中央，把陛下挤到边上的次位去坐着。
真是不知所谓！
文太后下不来台，脸上神色越来越难看，心里不断怒骂明相“个老不死的”。
如意左右而顾，干脆起身搀扶文太后坐到自己原来的偏座，主动开口解围，“母后既是朕的嫡母，又是朕的姨母。朕见弃于先帝，从小又没有母后教导，多亏皇兄惦记才能安然长大。如今皇兄病重，继续休养，朕替皇兄孝顺母后既是天理又合人伦。是朕想要孝顺母后才尊奉母后坐在高位，朕不懂这些，让诸位爱卿见笑了。以后朕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诸位不要只顾忌朕的脸面，像明相一般刚正不阿，对朕指正教诲。”
短短几句话劝了孝义，又给文太后铺设好台阶，能稳稳当当走下来，不至于丢光脸面；更把明相捧得高高的，摆明态度自己是赞同老臣意见的。
臣子们听了这番话，心里纷纷赞叹。
今上已经把场面控制得这般好了，他哪里能让陛下失望呢？
明相心想今上果然有趣，顺势改变态度，恭恭敬敬的请罪，“原来是老臣误会了，请陛下恕罪。”
“明相是惦记着父皇的托付，一片忠心。区区小事，不要再提了。”
如意板着脸把话慢慢说完，然后俏皮的眨眨眼睛，一副“我做得很好吧”的等待夸奖的模样，视线从桌案边上整理奏章的朱鸾微身上扫过，最终仰着脸看向文太后。
朱鸾微笑着微微点头，如意眼睛一亮，神色越发欢快。
文太后哪里甘心坐在如意下首，可当着满朝重臣的面，她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冷哼一声，僵着脸坐在侧位沉声不语。
如意眼睛里的光芒转冷，他垂下头掩饰神情，坐上主位一副失落之态，轻声道：“继续吧。”
朱鸾微柔和清爽的声音从角落响起，“江南郑氏近日连发五道奏章请罪，求为卫王减免罪责。请陛下定夺。”
“朕还小，不懂得这些，刚刚依稀听明相的意思，父皇安排几位皇兄的封地时候有计划么？请明相指点。”
如意心知自己的学识不足以支撑他为“君王”对于国事的判断，索性不要什么虚无的脸面，对懂得朝政的人虚心求教。
明相客气的说：“天下布局，臣不如文太尉，此事还需文太尉为陛下解惑。”
明相知道自己今日已经出尽风头，为了不给今上留下“权臣压制帝王”的印象，他赶忙把文太尉推出来。
那是陛下的亲外祖父，说话定然会让今上心里舒坦不少的。
虽然不能询问如意这些年在宫中生活如何，但文太尉也盼着能多和小外孙说几句话，一被明相推出来，立刻感激的看了明相一眼，然后飞快将先帝布局和诸位藩王在封地在何处的军事意义解释个清楚明白。
语毕，文太尉耿直道：“臣以为，陛下即便心中怪罪卫王，也不该随便更改诸王封地。有打江南同胞的力气，不如把钱粮拨给北地边关将士对付胡人。”
“卫王对先帝不敬，决不能不加惩罚！”
一直阴沉着连的文太后忽然插嘴。
如意为难的看着文太后半晌，试探的转回头去，对臣子们询问：“罚二皇兄五年俸禄，每年为父皇斋戒三个月。诸位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宽和。”
明相瞧着文太后快滴墨汁的脸，爽快称赞。
知道文太后不痛快，老头子心里就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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