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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补救的法子,却不知此法合不合你心意,特地来问问。”
“原来是这样。”
汪直神色微黯,期待如退潮般散去:“你说说看。”
沈瓷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缘由,斟酌着说道:“能不能让我把你雕的孔再扩大些,刻成一个较大的水滴形状,居于纹饰的正中,便不显得奇怪了,反而能多些特色。”
“不行。”
汪直回答得斩钉截铁,他原本便是想在她的瓷器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往后看见,也能忆及两人同行的场景,遂当下拒绝道:“我也不是什么鉴瓷高手,有点瑕疵不介意,就像昨日那样别变了。”
沈瓷倒没想到他会有这般回答,不过好在方才他提出的问题已是暂且避过。她稍稍舒了一口气,应了声“好”。
忽然一阵烈风刮过,冲开了原本虚掩的窗弦,冷风从缝隙里窜出,汪直鼻尖微痒,被激得咳嗽了两声。
沈瓷起身,替他将窗户关紧,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色,雾蒙蒙的,是一片压抑的乌灰。
正似她心上布满的疑云。
那模糊不明却纠葛不已的心思,才从紧蹙的眉头上滑落,又堕入怯怕的心窝,越想越看不清晰,怎么都无法摆脱思维的桎梏。
她好不容易将时间挨到现在,以为自己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冷静下来,却仍是疑虑绕心,没有丝毫纾解。
不能再如此逃避,沈瓷想。她得回去,得当面问一问小王爷。哪怕成效甚微,也不能听之任之。
她关上窗户,走回汪直的身边同他说:“天色看起来不早了,汪大人,我还有些事,先回驿站了。”
“这么快”兴许是受伤时的神经比平日虚弱许多,他暂且忘了平素里那股总是扬着下巴看人的疏傲,话语脱口而出,下意识将自己的手搭在沈瓷的手上,左手叠在右手之上,牢牢抓住她纤细的柔荑。
沈瓷微愕,反应过来的以后,却不敢挣脱。他左手两根手指的伤口,她仍是历历在目,生怕自己稍稍一动,便牵扯出他的一阵疼痛。
两人便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小心抬头,正巧遇见了对方的眼睛。这个瞬间,沈瓷看见了汪直眼中复杂的情愫,留恋、无奈、惊痛、彷徨,而须臾之后,这复杂中又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光。沈瓷心中一悸,别过脸,已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尴尬与惭愧。
可汪直却没有放手,而是用那只受伤的左手,将她的脸又正了回来。沈瓷担心他的伤口,全无办法,忧心之下,不敢做丝毫反抗地随着他的手转过了脸。
她听见他略带嘶哑的嗓音,低低相问:“做我的对食,好不好”
、118以心相剖
沈瓷身体僵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汪直。待确定他的言语后,全然不知如何答。
沉默许久,一语难言。
她期待像上次那般,不等她回应,汪直便自己将此事揭过。于是两人便可默契地当做从未发生过,不需有回应的尴尬。
可是这一次,等了良久,汪直却依然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定定看她,一字一句再重复道:“做我的对食吧。”
沈瓷在巨大的震惊中后退了一步,不经意触碰到汪直手指的伤口,听见他痛得“嘶”了一声,立刻定住,只得僵硬地维持着动,任他捧住自己的脸,不敢再有丝毫偏移。
汪直从她惊讶的双眸中看见无措,却未再开口,只静静等待着她的答案。他经历过欲言又止,经历过出口便收,可是这一次,他偏要默默赌一回。睹她在亲眼目睹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后,能够发觉某种隐匿深处的情谊;又或者,不发现也好,就算她为了安抚他的伤情答应留下,原本的无情也是可以培养的。
强人所难,这原本就是他常做的事。只是放在她身上,突然变得格外宽容了而已。
沈瓷好半天才从震动中回过神来,牵强勾起一丝笑意:“汪大人是想让我今晚同您吃饭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汪直知晓她必定明白,不过是故意绕弯子而已。自己同眼前这人,如今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他不想让她再逃,哪怕这结果是残忍的,也不会比她离去后独自饮恨更糟。
心思如同菲薄的刀刃般锋利,他不想再去管什么朱见濂,管什么督陶官,管她的什么梦想和目标。沸腾的情绪连带着灼痛的伤口,将他的情绪推向不管不顾的方向,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他用未包扎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忽觉似乎太迟太晚,又抱着那么一丝残存的期望,字字句句清晰无比:“沈瓷,我想让你今后每顿饭都同我一起吃,今后每一段日子也同我一起过。这样说,你能听明白了吗”
沈瓷愣怔片刻后苦涩一笑,玩笑口气道:“汪大人,您也知道,十余日后,我就得离开京城。这想法实在不现实吧”
汪直看着她,认真道:“不离开,不就可以了吗”
“这是皇上的旨意。”
沈瓷轻声道。
“你还未赴任,一切并未成定数。”
汪直眉眼挑起:“只要你留下,我会想办法。”
“可我不愿意留下,我想回景德镇。”
沈瓷终于加重了语气,在他的步步紧逼下有些急了:“汪大人,我来京城,原本就不是为了新鲜玩乐,而是想在御器厂立住脚跟。我当初之所以入宫,为的什么,你也再清楚不过。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为了你留下来。”
汪直眸中混淆了一抹浑浊的苍白,咬牙道:“你在御器厂能完成的瓷器,怎么就不能在京城完成呢”
“京城终归是风云密布之地,景德镇才是我的家乡。”
沈瓷知汪直此时已成乱麻,耐心解释道:“景德镇条件得天独厚,上好的瓷泥、色料的矿物、精湛的工匠都汇聚于其。若是在京城也能完成,当初皇上何必把御器厂设在景德镇,在京城不是更方便吗”
“这根本不是重点,你仍在回避。”
汪直目光如炬,压根听不进她的解释,沉沉问:“那如果换是他呢”
沈瓷身体一僵:“什么他”
“如果是他在京城,你会为了他留下吗”
沈瓷从未听汪直这般提起过小王爷,在如此的情形,以如此的口气,半晌才别过眼,轻轻吐出一句:“这不一样。”
汪直身体前倾,再度相问:“怎么不一样”
沈瓷倏然想起小王爷今日派马宁杀死汪直的举动,呼吸窒住,说不出话来。
汪直在她的沉默中,脊柱越来越硬,脸色越来越僵,到底哪里不一样呢氛围沉滞,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便是两人身体的不同
竟还是因为这样
他霎时面如死灰,手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垂落,垂眸片刻后又豁然抬头,猛地攫住沈瓷的肩膀,种种情愫聚集在身体的一处,紧紧盯着她,那目光从她的皮肤浸入,豁开骨节,仿佛要看穿她整个人,要在她的缄默不语中探寻那么一丝残存的亮光。
那只受伤的手中重重施力,将沈瓷的肩膀越捏越紧。
两根手指受了伤,然而整个手掌的力量依旧强势。沈瓷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到,接着便感觉肩头传来了一阵剧痛,好像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一般。
汪直亦是大汗淋漓,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伤口有多么痛,她就有多么痛。然而他今日刚刚经历了逼仄眼前的死亡,那种永恒的消逝和深刻的无力那样清晰,致使他心中的焦灼达到顶峰。是,哪怕他和朱见濂不一样,他仍旧不肯因此而放松对她的逼迫。他恍恍惚惚的想着,这样的疼痛他们共同领受,这样的逼迫他们共同体会,会不会这样,她便能够理解他一些
沈瓷生生地承受着他的力,疼痛难当之际,也只咬了咬牙,并未闪躲、这似是她的一种赎罪和挽回。小王爷置汪直于险境,差点夺了他的性命,她是放走凶手的那个人,至今仍为其遮遮掩掩,可这对汪直的信任是不公平的。她羞愧难当,如果这番施力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她甘愿承受。
此番僵持了半晌,她骤然发现汪直的额头已是大汗淋漓,眸中惊痛难耐,再偏过头,发现他左手包扎完毕的白布上已浸出了血迹,殷红浓深,不由扬声叫了一声:“汪直”
他手中的力道停住,她以前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姓,都是“汪大人”一般的尊称,此时听她厉声叫出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反倒有一丝自嘲的欣慰。
沈瓷趁机脱离了他的桎梏,站起身,离他拉开两三米的距离,皱着眉头看他,厉声道:“你心里不痛快,我明白,发泄便发泄,也不该拿自己刚受伤的手出气,医师方才同你缝合包扎还费了不少工夫,特意叮嘱过近日不可擅动,你如今这般,这只手是不想要了吗
汪直哼了一声,冷冷嗤笑:“反正我在你眼中已是残疾,不过再少两根指头,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瓷这才明白他方才在想些什么。
她念及此处,又觉言语被堵住,可眼下这情况,不说也得说,再不能沉默下去。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终于回应他方才的问题:“我同他三年前遇见,一起生活了两年,情愫虽然鲜有言明,但共同的经历并不少。当初我家庭遭遇变故,最无助的时候,默默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我很感激汪大人,您的种种好处,我都记在心里,不能忘,不敢忘,一辈子都感念不已。汪大人若有什么吩咐,沈瓷必定万死不辞,但若是因此要以心相许恐怕这颗心,已不是完整的了。”
她眸色闪动,弯下身体,朝汪直深深致礼,仿佛竭尽全身力气,低声道:“对不起”
窗外已从乌灰变成墨黑,风撼动着窗棂,发出阵阵声响。他看着她,似有一条大江在心底浩荡流动。纵然这江水流经了一路的千回百转,终归难以汇聚到最后的汪洋。而眼下,这江水似乎牢牢被黑暗与严寒湮灭覆盖,思念丢失了期盼,之后一路的蜿蜒似乎就丢失了凭借。
他喉咙沙哑,身体发冷,彻彻底底地问出,彻彻底底地明白,好半天,才开口再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朱见濂,没有你父亲的遗愿,也没有皇上的任命,那你会不会为我留下”
沈瓷定住,那一瞬,也不知她脑海中跃出了什么,轻启朱唇,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会。”
仅这一个字,甚是安慰。然而,那些前提终归并不存在,这个答案亦没有什么用处。
汪直沉默良久,终于摆摆手:“你想走,便走吧。我也好一个人静静。”
沈瓷看他神色疲惫,缩回了被子里,背对着她当下。本想要再说一句“我还会再来看你”,又觉得无所适从。只低低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离开。
、119悲辛质问
沈瓷回到驿站,方踏入门槛,感觉已与今晨离开时迥异。
这迥异并非出自表象,驿站内仍运如常,只是她的一颗心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怎样一番说辞。
她并未在庭院中看见小王爷,往常她回来,小王爷都会在前院等着她回来,可今日,庭中只剩谢了的梅花,干枝叉叶,树枝佶屈,花瓣早已凋零在风中,唯有枝干深处的一缕暗香,还在浮动绵缠。
沈瓷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谁也没问,径自便朝书房走去。
朱见濂果然坐在书房内,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做,只在案边燃了几柱香,一根又一根,他便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色烟雾,似乎本就是为了专程等待沈瓷的到来。
“回来了”他转过头看她,两眼之下隐是郁青颜色,颇显疲态。马宁负伤回来以后,已将沈瓷突然出现的情形告知予他。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势,却因为她的出现,全面崩盘。
他只差一点点便可以为夏莲报仇,但这个阻拦的人,却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他放在心上整整三年的人。
他无法对她有丝毫责怪,他不能,也不想。纵有千般无奈在心底郁集,见到她的时候,也只有单薄的一句:“回来了”
“马宁在哪儿”沈瓷面无表情,淡淡问他。
她虽语气平静,朱见濂却不由身体一僵,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答道:“大概在外面。”
“哦他一点没受伤”
朱见濂似乎并没有否认的意思,点点头答道:“已经包扎好了。”
沈瓷见他如此态度,微微惊讶,他承认得这样快,倒让她顿觉举步维艰,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说说罢,为什么”
朱见濂抬起眼,窝下的郁青亦更加清晰,语气仍是从容镇定,反问道:“你想要听什么”
沈瓷轻轻一笑,不乏嘲讽:“我想听什么,小王爷还不清楚吗”
朱见濂看她片刻,不置可否,只说道:“你想听的,并不是在这个时机下,你适合知道的。”
“什么是我不适合知道的”沈瓷朝他逼近了一步,眸带深意,索性将心中之事完全揭开:“小王爷是说,您想杀汪直,怕我有所阻拦,所以不适合知道”
在这一刻,朱见濂几乎是要脱口而出了。告诉她汪直是他的杀母凶手,告诉她自己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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